「過擬合」、同質化：互聯網信息過載世代的認知陷阱

收聽連結 前些日子，我在知乎上刷到一個問題「為什麼現在的00後好像什麼都看透了？」有一位老兄回答： 「00後有一種overfitting的感覺。這代人從小暴露在互聯網過量信息的衝擊下，反覆用大量的模擬交易資料自我訓練，在過擬合下，呈現出的自我感覺很老練很成熟，其實非常不靠譜。」 這回答下面，有一萬多個贊同，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用的「過擬合」(overfitting)這個詞，是現在AI時代的開端，經常在機器學習領域出現的術語，我就覺得又長知識了。好教諸君知曉：兄弟我雖然是文科生，但從三歲就開始玩電腦，跟資訊科技算是一起長大的，計算機的歷史和最新發展，我都略有涉獵。後來讀了歷史系中文系，我就注意到，我們當代的語言，越來越多計算機術語和遊戲用語，這雖然是理所當然的發展，但我們上一輩的人文學者是很少有能力跟進這個潮流，而比我們再晚一輩的「網路原生代」應該從小就習慣了，也就我們這過渡時期的「數位移民」一輩，見證著這些變化，那如何看待、如何應對呢？這是非常有趣的生命體驗，也是空前絕後的學術課題。 「過擬合」(overfitting)，過度的過，模擬的擬，符合的合，台灣、香港這邊的翻譯好像叫「過適」，「到哪裡去」的胡適的適。雖然說，如果講文字學，「適」這個字和fitting是最配的，「適者生存」嘛，但「過適」實在是不太好唸，也不太吉利，所以這裡我也先說「過擬合」吧。 「過擬合」是什麼意思？用一句不太精確的白話來講，可以說「學得很多，但都是同一套」，當真實世界的情況和它學的那套模型不一樣的時候，就要出錯了。例如，你想教AI認識狗，那就要餵給機器一大堆狗的圖片，可如果這一堆裡面，種類太少，只有一兩種大型犬，那之後你再給機器一張吉娃娃之類的小型犬，它可能就不認為那是狗，然後判斷和處理問題就要出錯。 而回到剛剛一開始我引述的，00後年輕人的情況，就是：還沒什麼人生經驗，就看了一大堆人家咀嚼、反芻出來的一些，裝作是人生智慧的「懶人包」，然後人云亦云地說：啊，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就是怎樣怎樣，人性就是怎樣，官場、職場就是怎麼一回事、老實人就是要受欺負，等等等等，這樣自己好像也就很懂了。但這算真的懂嗎？真實世界會真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我們通常可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只要你真的開始去工作、去生活、去與人交流，你一定可以察覺到許多和你先前認知不一樣的地方，然後漸漸來修正、完善自己。可是，現在問題是，你可能一早就因為你看的那些東西的影響，而把工作、生活、與人交流的意願給整沒了。這就會出現一種糟糕的情況：把優越感建立在拒絕交流、崖岸自高的基礎上，然後開始就業，也就有意無意地不分清「堅持自己權益」和「團隊合作」的界限，變成一個粗糙的精緻利己主義者。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什麼呢？是崖岸自高的相反：我努力融入集體。我努力讀書學習，一切按照「攻略」，按照家庭、學校和社會安排的軌道來走，從小到大，辛辛苦苦十六年卷出來，結果發現路況已經變了，體面的白領工作就沒有多少，考公上岸的賽道更是已經擠爆了。原本呢，人除了讀書升學之外，應該也可以培養一些興趣愛好，或者練出一技之長，可是過去這些都被壓抑，現在你二十幾歲才想從頭開始，雖說也不算晚吧，但許多人已經提不起精神來了。或許可以說，這就是一種「人類過擬合後遺症」。 沒有人會願意落入這種最糟糕的局面，所以，一種看似捷徑的解法就是：轉向「覺醒」的方向去「擬合」，去「過適」，跟著那些「揭露真相」，教大家看透、看清的言論複讀說：現實就是這樣的了，我也覺醒了、看透了，我也可以「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像那些閱盡千帆的高人一樣，不吃虧不上當，油鹽不進。而其實，這跟問他們具體能怎麼做事一樣，也都是紙上談兵。這算是為了避免落入最糟糕的坑，而落入了另一個慘淡的坑。 更慘的是，還在大學、高中裡的那一批。如果你有關注近年大陸的教育界，應該會知道，近年越來越多學校向軍事化管理的「衡水模式」學習，然後學習的部份學得多好不知道，軍事化管理的力度是可以保證的。整個環境都在逼著這些青少年去「過擬合」，而偏偏，他們也還能接收到外界的信息，刷手機看看那些講升學、就業和政治經濟的自媒體，一片片都很現實、很唯物主義地提示你情況有多麼艱難。或許以後會好吧，但如果他現在就受不了了呢？於是就不時發生中學生心理抑鬱、跳樓自殺的事件，甚至出現無差別隨機殺人。前幾集我們講了「無敵之人」，或許那些犯案者中，就有人受到了那些討論的影響。 話說在美國、俄國的網上，有著一種搞精神控制的邪教，會慢慢誘導網友自殺。這種反人類的存在，很容易定性為邪惡；中國大陸這種情況，你卻很難說它是邪惡，除了那些搞軍事化管理的學校領導和教師或許可以算是「平庸之惡」，這體系裡面的人，還有網上指出問題所在的那些言論，都還是有在努力生存，在尋找活路的。邪教用謊言洗腦，而他們做的恰恰相反，他們尋求真理與真相，可最殘酷的恰恰就是真相，例如一句經常被引用的遊戲《英雄聯盟》台詞：「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以及我之前引用過的《軍官與魔鬼》台詞：「你無法處置真相」。不是每個人都能強大到可以處置真相，何況這裡討論的很多人都還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真相」的信息量太大、太複雜，而困境之中的人往往只會對令人失望、絕望的一部份更加敏感，於是當人覺得自己看不到活路了，平素壓抑在心底的偏激與瘋狂，便有可能冒出頭來。 如果是在牆外，人們可以相對輕易地把一切歸咎於政府、政客、統治階級，但這在牆內是比較困難的。不只是因為管制，而更是因為，相當多的人，甚至可以說大多數，從理性到感性，也還是認可國家建設、民族復興需要強有力的政府，也會為這幾十年來的發展感到光榮和欣慰，儘管「我就是那個代價」，儘管這裡面也有太多的問題，但你不能越過「反貪官不反皇帝」這條紅線。就算你想要豁出去反他娘的好了，外國就會比較好嗎？過去幾十年人還可以這麼相信，但現在一來是資訊發達，你可以時刻查到各國的現況，瞭解同胞在當地的經歷見聞，二來是歐美等發達國家近年也越來越爛，其他小國更可能是從來就沒好過。現實中一個能讓你寄託精神的地方都沒有，你接受的教育，和在網上看的言論，又幾乎都是唯物的、反宗教的，如果你想遁入空門或者二次元幻想，你心裡會明白你已經輸了，而很少人能夠真正的看開、放下。 這一切的悲哀，就是眾人都不乏善意，但卻就從不同的角度，形成了一個「過擬合」的趨勢，哪怕表面上大家也都說「同質化」不好，也都說希望能有更多路，但回到當下的現實，眼前的最優解，就還是那幾條已經卷到不行、卷出來也行不到哪裡去的賽道。──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世界還是很廣闊的，生命也還是能夠找到各種各樣的出路，前提是你不要還沒行動就鑽牛角尖。奈何，對還處在封閉環境、信息繭房，或還宅在家裡、宿舍裡的人來說，「鑽牛角尖」是很容易發生的思想傾向，乃至於，現在的人，想到用「過擬合」這樣的新詞來形容它了。 當然，「過擬合」這個概念，目前還算是比較艱深、比較專業，沒有那麼流行，比不上「同質化」或者「信息繭房」那麼容易望文生義；可是，上面我所提到的這些現象，是相當普遍的，至少已經佔據了相當一部份主流「小鎮做題家」的心理陰影，而這一部份人，恰恰是過去主流視野中，最會寄予厚望的「良家子」，包括已經開始進入職場的最近幾屆。這將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值得我們大家持續關注，一起思考解決之道。 要說解決之道，對付「同質化」最好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多來一點「異質」的沖刷；矯治「過擬合」，也是多接觸真實世界來「校正回歸」就可以了。但這就又回到剛剛的問題：有人會拒絕這樣做，而且網上存在的，一些在環境限制與大數據演算法推送之下的輿論氛圍，也會助長這種「錯的是世界」和「我排擠全班」的思想傾向。 ──「我排擠全班」是我高中同學豬頭在大學時代的名言，他覺得大學班上同學都很蠢，於是都不跟他們往來，自己一個人跑圖書館Ｋ書，最後考上律師，令我們刮目相看，因為他高中的時候很混。我們那時候還滿多這種，之前很混，玩很兇，到高三或大學才發憤圖強的傢伙，這些人或許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於是讀書和工作的效率都提升許多。而那種從小都很乖、很聽話的，或者我這種沒有太混、也就不太發憤的，就比不上他們。如今大陸90後和00後的同學，這種人還多嗎？歡迎大家分享見聞，以及你對現在這個「信息過載」世代，某些人類認知「過擬合」問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