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話：悟空》之前的現代《西遊》再創作：(2)陰謀論視野中的神佛大棋

收聽連結 《黑神話：悟空》大家打完了嗎？我8月30日打完。之後再跟大家聊聊它的劇情。這集我們先談在它之前，當代中國大陸的政治諷喻類《西遊記》再創作。 之所以說「諷喻」，不說「諷刺」，是因為如果你只諷刺的話，那就不免流於庸俗了。大約20年前在天涯論壇上，有一名叫吳閑雲的老哥，就寫了一系列用陰謀論來重新解讀《西遊記》的文章，後來還結集出書叫《煮酒探西遊》。他的中心德目，就是把滿天神佛都說成自私自利的權力動物，西天取經也是東天道門和西天佛門策劃之下各懷鬼胎的一盤大棋，就連唐僧師徒幾人也不單純、不乾淨。 吳閑雲這種講法的缺點，從小處講，就是太扯，而且是為扯而扯；從大處講，就是他強行把所有的「真善」都否定掉了。他把一個個神仙菩薩以及修行者，都扯下來，扯到了凡人，甚且是小人的層次，這樣我們就舒服了──嗎？答案是：《西遊記》原作者或者說集大成的改編者吳承恩，就是想要這樣諷刺的，只是他不好明講。所以你們現在就來聽我講，來幫他舒服，大家一起舒服。 這種心態，在理想主義破產的1990到2000年代，對當年還正年輕，剛剛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代網民來說，是很有市場的。 讓我說，這種論調最大的問題，同時也是它最大的「市場基礎」，就在於，它迎合人們一種獵奇和叛逆的心理：只要世間沒有真正的君子、聖人、修行者，而都只有偽善，那我們凡夫俗子也就可以安心擺爛了。只要誰也不比誰高，只要一切神聖都被解構掉，「明心見性」之類的哲學也都通通被貶為囈語，那就休想再有誰能用「見賢思齊」之類的話術來跟我說教，而是換我來跟大家說教，說：人間就是這麼爛，你要想過得好，那就得學壞。 這也可以用一句比較古早的話來講：「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這個「好」有「功成名就」和「道德高尚」兩種情況，有些人只能接受人佔到其中一種，不許兩種都佔，這樣自己的心理比較平衡。如果有人連一種都不能接受，一點點成功都是「遲早要完」，一點點好人、好事、好話都是假的，那我們除了避之則吉，也要檢討一下，是怎麼樣的社會，把人激到如此魔怔了。 2000年代的中國大陸社會，並沒有亂到這種地步，況且經濟正在發展，整體還有向上的希望，所以只要還有條件做個正常人，一般也不會覺得這種「陰謀論」思維有多麼可取，偶爾當個樂子還好，真入腦就危險了，所以認真反對吳閑雲那種論調的人也不少，畢竟如果這種「虛無主義」成為主流的話，那對國家社會決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吳閑雲那種人也不完全是亂扯、亂黑，因為《西遊記》原本就很黑。說《西遊記》有政治諷諭的成份，這並不是某些現代人在強行解讀。細心一點的讀者都可以從書中看到線索，看到東天的仙界，西天的佛界，都一堆人情世故，一堆明爭暗鬥，一堆弄虛作假。那《西遊記》為什麼要這樣寫呢？ 這裡我就要推薦一本，我的學術啟蒙之書：台大政治系老前輩薩孟武(1897-1984)先生的《西遊記與中國古代政治》。薩孟武先生在政界、學界都鼎鼎大名，也是個會玩的：我在台大歷史系大一的第一堂課，劉景輝老師的世界通史，劉老就說薩孟武先生曾經自稱「從黑板中來，從白板中去」，什麼意思？就是靠教書賺錢，然後打麻將打掉。 開宗明義指出：「社會現象映入人類的腦髓之中，由幻想作用，反射出來，便成為仙佛魔怪。所以仙佛怎麼樣，魔怪怎麼樣，常隨各國社會情況而不同。」而人民給政府繳納租稅，也和對神供奉香火一樣，「積極的求福如不可能，亦希望它們消極的不來降禍」。把這個結構點明以後，這整本書就是旁徵博引，把《西遊記》和古今中外的歷史與經典對照著看，描寫出這一切的生態與困局。 我是小學五年級，11歲的時候讀到這本書，大受震撼。《西遊記》原著我是三年級的時候看完的，那時候才9歲能懂多少？很多都是囫圇吞棗看過去而已，蔡志忠的漫畫版也只搬演了原著的「表面」。讀到薩孟武這本書，我才開了竅，學會了去看《西遊記》這些古典小說的「裡面」。薩孟武先生還有《水滸傳與中國古代社會》《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兩本文集，也很精彩，雅俗共賞。 我上大學以後，上大陸論壇看各種《西遊記》的解讀與改編，發現這種政治解讀是相當普及，幾乎可以算基本常識了，尤其在眾人互相切磋琢磨之下，你現在去找，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比20年前吳閑雲那些合理得多，去掉了為扯而扯的弊病，也能從職場之類更貼近現代社會人處境的視角來「闡幽發微」的文章。但你要我特別推薦哪個人寫的，我一時還真想不出來，因為很多人都有零零星星地寫幾篇，《黑神話》出來以後又更多了。所以我反而想跟大家優先推薦薩孟武《西遊記與中國古代政治》這本老書，它初版是1969年，一直都有再版，我手上這本是1999年的十版，1994年我第一次看的那本是老爸的舊書，已經翻爛了，所以我們後來又買了一本。薩孟武是有家學淵源，而且學貫中西的大教授啊，他都這麼講，而且一條條跟你說清楚，你就知道這些政治解讀絕非什麼「過度解讀」。 大陸的學界也不遑多讓，大陸出版《西遊記》原著就有明確在導讀裡點出各種政治諷諭的意涵。而在86版《西遊》電視劇，我們也可以看到，裡面玉皇大帝一臉慫樣，如來佛祖一臉奸相，這是官方帶頭黑嗎？對，而且這恰恰就是忠於原著。所以近日有些台灣朋友訝異：《黑神話》這種反權威、反體制的劇情設定，居然可以過審？說這種話的人肯定不知道，中共本來就是革命黨，它是一貫推崇各種反封建、反霸權、反壓迫的故事的，只要你反的是老爺，而不是反人民；然後，你不要只是為反而反，因為革命是為了建設更好的新秩序。 中共就是代表人民的新秩序，所以你去反各種其他霸權，包括天庭、佛國所影射的中國古代朝廷，當然都沒問題。那如果創作者和接受者要刻意把矛頭引向現在中共的老爺和體制呢？這就看你是想要中國亂還是中國好。如果你是想中國亂，那自有一堆愛國自媒體出來揭發批判你；如果你是想中國好，那就很好，留著這點壓力，高層什麼時候想整人、整風、整黨，也就有抓手。 那如果你是又想亂、又想好呢？那你就是毛澤東的精神門徒，跟他複讀「天下大亂，形勢大好」，還有他1961年寫的那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什麼是「妖霧又重來」呢？一個通行的說法是針對赫魯雪夫上台後的蘇聯修正主義，「蘇修」已經背叛了共產黨的理念和無產階級，成為了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另一個更貼切而且眾人心照不宣的說法，就是針對中共黨內也越來越尾大不掉的官僚主義和利益集團，在用各種陰招架空他、敗壞他老毛的威信。所以老毛寫這些詩，都是有敲打警告和呼喚群眾支持的用意的，之後他發動文革，自己把「天宮」給掀翻，也是想要依靠群眾來整黨。然而文革失控了，「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還是敗給了人性。又然而，現在的網友繼續複讀「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這意味就像金箍棒一樣，很可以伸縮自如了。 《黑神話：悟空》劇情設定是取經成功後，孫悟空封了鬥戰勝佛，然而滿天神佛還跟過去一個鳥樣，整個吃人的結構並沒有什麼改變；孫悟空不願意跟他們一同高高在上地安享人間供奉，於是辭了果位回到花果山，這就呼應了現代人的平等思想。而天庭不放過他，差二郎神楊戩帶天兵去剷平花果山。孫悟空是殺不死的，但他還有猴子猴孫，還有朋友故舊，這就有了軟肋。所以為了一方面保全故舊，一方面延續反抗的意志與希望，孫悟空讓自己被打殺，把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散去，等待後世的「天命人」去重新收集起來，繼承大聖的記憶、神通與思想。遊戲中我們就扮演那個不知道是第幾代的「天命人」。 劇情中，未來佛彌勒也是一個重要的串場角色。為什麼是彌勒呢？因為他代表「未來」，他台詞裡也有好幾句「未來有無限可能」之類的話。歷史上很多民間起義造反，就打著未來佛彌勒的旗號；而對真的革命成功過的現代中國來說，《黑神話》裡彌勒佛這個「未來」就可以指向我們的「現在」，但當然，現在也還有許許多多的不公不義，所以它也可以指向一個更加公義的、從未實現的「未來」。這就是為什麼總會有那麼多人喜歡複讀「今日歡呼孫大聖」，因為可以寄託那種「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爽感。 當然，在《黑神話》劇情中，這種意向，只能點到為止，不宜說得太白。況且天命人的長征，在這第一部完結後才剛剛上路，還有得打呢。 但這樣打下去，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老問題上：推翻舊秩序後，你能建立起什麼新秩序？ 大陸影評界有一句話，是嘲諷《Ｖ怪客》之類革命主題的西方娛樂片的：「他們不敢拍革命成功後的第二天」。你寫新秩序的建設，如果這新秩序比我們現實中的好，用我們可以做到的方式解決了我們沒有解決的問題，那就會提醒大家現實有多爛；如果這新秩序沒我們現實中的好，那觀眾不爽，主角的人氣就要降了，故事也完蛋了。所以《星際大戰》第六部（現實1983年）推翻帝國，第七部（現實2015年）就跳到三十年後，反抗軍又回去打游擊了，中間怎麼建立新共和，又怎麼失敗，就一筆帶過。 而在《西遊》的二創領域，你也不能說，把滿天神佛都他媽的轟殺殆盡吧？你那樣寫的話，爽一下以後，宇宙都毀滅了，現實意義也就沒有了，因為現實中這些權力結構都還在。而且現在大家的閱歷都多了，都可以說：權力出現真空，必然會被填補，只要還有人在，新的秩序就會生長起來，小孩子才會滿足於打爛一切、解構一切；成年人需要面對的是解構之後的「再建構」。 那麼，對於「再建構」這個題目，有誰作出了什麼值得我們一看的答卷嗎？──有，馬伯庸《太白金星有點煩》。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我們下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