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話：悟空》之前的現代《西遊》再創作：(3)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點煩》

收聽連結 本集來談談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點煩》，可以說，它是一部「西遊記與中國現代政治」的同人小說，而且它不只是搞笑諷刺，它把《西遊記》原著裡的「修心」這個主題，相當精妙又淺明易懂地體現出來了。換句話說，馬伯庸是充分消化了近年來關於《西遊》各種政治層面和道家思想層面的解讀，而將之重新融煉成了一部──當代社會人的職場成長小說。 《太白金星有點煩》，主角就是在《西遊記》裡面不時幫助取經隊伍的太白金星，作者特地用他的姓名「李長庚」來稱呼他。這李長庚是個怎樣的人呢？就是一個老公務員：他熟悉機關運作的所有流程，人事來往的一切分寸；他熬了幾千年資曆，也做到主管了，但無論是職位還是個人的道行，似乎都已經到頂了。 這太白金星平日的職掌，也就是協調這個協調那個，有時候是專案經理，有時候又是特別助理，在正規辦事流程之外，玉皇大帝有事會向他示意，王母娘娘有事也會向他示意，但都不顯山露水，而他也總能心領神會，辦得妥妥貼貼。他手下也有幾個人，但都是關係戶，你休想叫人家做份內工作以外的事，例如織女算是他的部下，但平常也就整天織毛衣。你敢叫織女多做什麼事嗎？她可是王母娘娘的女兒，呵呵。 李長庚對一切都適應了，也懂得壓抑心裡那一點小小的不甘心，他唯一一個敢於展現個人意識的領域，就是喜歡寫詩，但是寫得很爛，就像民間小說話本或現代「老幹部」那種水平。話說《西遊記》裡很多詩詞，大部份都寫得不怎麼樣，偶爾有幾句不錯，都是抄的。所以這也算是一個致敬原著的方面。 然後這回，東天和西天發動了聯合企畫：取經項目。西天佛祖要推他的徒弟金蟬子上位，但考慮到欠缺基層履歷，其他人會不服，所以讓金蟬子下界轉生成唐僧，走上取經路，表定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這一盤大棋牽動了東天西天無數人事，而太白金星就負責和西天派來的專員觀音菩薩對接，合作安排好劇本，然後把各路仙佛座下的童子、神獸拉來當演員，給他們賺筆外快，或者也拉一些下界的散修或山精野怪，大家一起把《西遊記》原著的劇情演完，就算是功德園滿。 是的，這一切都是造假，但你作為一個跨部門，而且跨不同公司的負責人，要怎麼樣才能保障它不出意外呢？這可不是靠什麼神通辦得到的事。太白金星也有神通和法寶，但那些法寶神通，實際也就和我們現在的電腦、網路和交通工具差不多，例如玉符、笏板，就是手機和平板的功能。這樣一寫，我們凡人雖活不到幾千歲，但論辦公，我們也有和神仙差不多的能力，然後就受著差不多的苦，這對照起來就很親切了。 原著說孫悟空把地府的生死簿塗了，這裡就改成說，生死簿不只是一本書，它其實是地府的作業系統，孫悟空把它搞崩潰了，閻羅王只好找來一堆學「陰陽術法」的道士和妖精，其實就是電腦工程師，來修復這個不知堆了幾萬年份「屎山代碼」的系統。然後這些工程師，像是黑風怪，也是外包公司派遣的，待遇微薄，他修到一半有機會「軋戲」帶兄弟去擋一下取經隊伍，賺一些外快，還很高興。 當然，這種寫法，並不算是馬伯庸的首創，現在很多人寫玄幻仙俠，寫魔法和神通，都會把現代的知識體系和組織架構、職場文化套上去，這一開始很新鮮，現在已經有些爛大街了。那馬伯庸出色的地方在哪裡呢？就在：他不只是把角色臉譜化，變成一個個庸碌的現代人。他筆下的神佛，依然有不庸碌的一面。 例如觀音菩薩，跟太白金星對接的專員，一開始出場也像是個牢騷滿腹的中年女幹部，各種受氣，工作中也會使小手段，把麻煩推到李長庚和天庭那一邊，得虧李長庚也是老手，才能暗中接招化解，又不撕破臉。然而在排到一場可能會危害普通人性命的劇本之時，觀音菩薩激烈地反對了這種安排，為什麼呢？作者安排他說：因為這觸及了他的底線。 什麼是底線呢？就是大家要遵守保祐蒼生的最低標準，一個不能破壞我們自己道心的「善」。什麼人情世故、什麼大局安排，不能太違背東天西天表面上都還標榜的大義名分、普世價值、政治正確；否則我們修行那麼久，還有什麼意義？ 果然，觀音菩薩在這場衝突中得到了他人的妥協退讓，而太白金星也對他改觀，兩人開始真正的精誠合作。 當然劇情還是免不了出意外，於是太白金星有幾次也去探望取經隊伍，確認沒有大問題。唐僧師徒一行人，在這本書裡，也都知道這一趟是在作戲：孫悟空活得很通透，態度是我會陪你們好好演完，但你也別唬弄我；豬八戒仍然很會吐槽，沙悟淨仍然是個老實人，這些都和原著差不多。有點不同的是唐僧。 作為一個下來刷基層履歷，還有一大堆護教伽藍、各種輔助在保駕護航的「二代」，這唐僧一開始看起來也有些不耐煩，一副「好，你們快去解決問題吧，我坐在這裡等你們」的態度。但之後有一次，麻煩找到這唐僧頭上了，他也不推托，而是表示「我也是有擔當的」，然後出面處理，之後對眾神的態度也都算是得體，不驕傲，也不虛偽地故作謙卑或怎樣。 為什麼馬伯庸要在這部小說裡，把這些人寫得這麼有素質呢？ 我的看法是：因為他這是在表達，對當下中國體制和體制中人的祝願。 如果按《西遊記》原著，如來佛祖先是把自己治下的西牛賀洲講得多麼太平，然而我們跟著取經隊伍一回回看下去，到處都在吃人，那些妖怪還一堆都有背景，是什麼佛什麼菩薩養的，你細心一點就會察覺到這種虛偽，然後想，《西遊記》為什麼要這樣寫？因為反映著吳承恩以及他之前各路作者生活的現實環境。從宋朝到元朝明朝，對市井小民來說，這政治就沒有幾天是清明的，所以當他們有機會諷刺，他們會不諷刺嗎？吳承恩又給《西遊記》取了一個別名叫《西遊釋厄傳》，就是從孫悟空的成長，教大家如何免除於這世間的苦難輪迴。如何免除？不是靠什麼我們練不成的神通法術，而是學會在複雜的環境裡做人做事。 而馬伯庸現在面臨的情況呢，市面上的諷刺作品已經夠多了，而當代中國的吏治，其實也已不算糟糕，畢竟有了網路這等神仙手段，你就算要說遠超古代也不為過。當代社會人、公務員身處的環境，並不是那種政府整個擺爛失能、無法無天的險惡；當前的體制是仍在有效運作的，而且是有底線的，即便破了，一般也還得盡量縫縫補補拉回來，並不會說所有人都放棄治療，都甘心墮落，變成王八蛋。當代人主要面臨的問題，是「內卷」與「內耗」。所以你如果繼續一味渲染那體制是多麼的黑，「體制化」的人又是多麼的壞，現實意義已經不會太高；相對的，《西遊釋厄傳》所蘊含的，「如何在複雜的環境裡做人做事」這個題目，對今天的讀者來說，就仍有很大的價值；而對今天的創作者來說，在秩序仍然存在，且基本受到認可的情況下，如何兼顧「體制」與你的「真我」，這就更是一門值得深挖的課題。 於是，馬伯庸讓太白金星李長庚在這一場大戲的磨練之中，間接瞭解了當年大鬧天宮的內幕，也領略了玉帝和西王母這些頂級領導的權謀手段──就是「黃老道術」或者說「不沾鍋」的最高境界：你想做的事、想解決的困難，只要稍微在關鍵之處撬動體制和人情世故的力量，就全都有人幫你辦了，而你自己仍能高高在上、不沾因果。作者借老公務員李長庚的解讀，把這一切的關竅深入淺出地在我們面前攤了開來，而經歷了這些的李長庚，也終於有所體悟，讓停滯多年的修為再度得到成長。 《西遊記》原著最後，唐僧在凌雲渡看到自己的屍體漂流而下，這個魔幻的場景在歷代得到過多種解讀，其中一種比較多人講的，也是馬伯庸這本書採用的，是說唐僧要在這裡剝離「人性」與「神性」，成佛的是神性的金蟬子，人性的陳玄奘則要回到東土大唐。而作為九九八十一難策劃人的太白金星，看到這一幕也有所感悟，也剝離了自己，神性的部分就繼續作為無情的辦公機器，人性的部分就轉生到人間，成為一個詩人。什麼詩人呢？這裡就不劇透了，有興趣的自己去看書。 當然，如果你要用「反封建」或者「革命」的價值觀來看這部小說，你可能就會覺得它很「反動」，根本就不反封建，也不革命，甚至不求什麼改良，只想體制中人能守住一些「底線」就好了。但上集我們不是說了嗎，古代小說的「天庭」對應的是古代朝廷，而馬伯庸這本西遊同人的天庭，對應的是當代中國的官場，那麼這種「老保」，也就是「老保守派」的基調，也就是很合理的，並且是當前各路中青年社畜真的可以比照辦理的答案了；而各位最想要的諷刺性，我想，也就在這裡了。 1907年，大清光緒三十三年，著名譴責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作者吳趼人，也發表了一個短篇《立憲萬歲》，同樣是拿天庭角色來對應當時下界的立憲運動，很值得拿來和我們這幾集提到的作品一起對讀，時間關係這集就先講到這裡。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我們下集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