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貓之祭：舔狗、撈女、殺豬盤

收聽連結 本集錄音時間是2024年5月6日，中國大陸的勞動節黃金週假期。而這幾天，儘管海內外都有許多大事發生，但在中國大陸互聯網上，牽動最多人心，引發全網熱議的，卻是一位網名叫「胖貓」的21歲青年男性之死。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胖貓小時候父母離異，自己和外婆住，到中學又一個人去外地讀書，沒交到朋友，性格變得很孤僻。畢業後沒上大學，就靠當《王者榮耀》的遊戲代打維生，一局收費20元。然後有一位大他六歲的叫譚竹的姐姐關注到了他，接近了他，兩人開始交往。從小缺愛的胖貓，整個人迷了進去，一心一意都撲進了這個愛情。但兩人是遠距離，譚竹又說要經營自己的花店，於是交往兩年多，胖貓給譚竹先後轉了51萬人民幣，自己卻蝸居在簡陋的租房裡，吃一餐10塊錢的外賣，兩人也居然沒見過幾次面。 譚竹拿了他的錢，抱怨他不陪伴，不提供「情緒價值」──看，本節目之前介紹的關鍵詞出來了。於是要求胖貓搬到重慶她那裡來，但胖貓真的搬過去，譚竹又說無法跟他同住，趕胖貓出去，胖貓只能去租廉價套房。 胖貓和她約定2024年5月結婚領證，然後到了3月，譚竹開始鬧分手，詳情我這裡先不介紹了，一是要花太多時間，二是現在網上各種說法和解讀很多，事情還沒塵埃落定，現在還不好說。總之胖貓這一邊所呈現的情況是：他苦苦哀求，挽回無果，同時自己拚命做代打賺錢，身體也愈來愈糟；心如死灰之下，便在4月11日跳江自殺了。自殺前，還把剩下的六萬多塊都轉給了譚竹，表示是自願贈予，自責說都是我不夠好。 胖貓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妹妹。胖貓死後，姊姊、妹妹拿到他的遺物，他的手機，看到聊天和轉帳紀錄，極為憤怒，於是到網上貼了出來，去聲討那個譚竹。譚竹也寫了很多文字，整理了很多資料為自己辯解，準備跟胖貓的母親與姊姊打官司。然後到5月初黃金周假期，這件事情一下子火爆全網了。 廣大男性群體中，好多人都覺得，從胖猫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曾經以為努力就會有收穫的男孩。 首先，最最引人關注的，是這小子做遊戲代打，打得很好，兩年居然能賺到51萬，這遠超同輩的平均收入啊，然而打一局才收20塊，這是要打多少？然後，他有了這個錢，不去享受，卻一片痴心全都錯付在了這個吃定他的「撈女」身上，至死不渝也至死不悟。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有這麼痴情的人。 十多年前，就有人把「苦苦追求高高在上的女性」這種人和這種行為叫做「舔狗」，然後網上也流行了一句順口溜：「不要做舔狗，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通常這種失敗的舔狗，或者說「敗犬」，敗個幾次也就成長了，或者看開了，可現在卻出現了一個最極端的，真正敗到了一無所有，從自我，到財產，到生命，全部敗掉了的胖貓。這對擁有類似心路歷程的男性來說，是會引起靈魂共振的極大刺激。 更何況，近年網上經常流傳說，社會上已經興起了一種叫作「撈女」的群體，她們還有專門的課程與交流群組，練的就是如何從男人、甚至同時從許多男人身上撈錢。「撈女」這個詞原本是粵語，是從香港傳回內地的詞，近年大陸也越來越多人用。大陸之前也有「渣男」或「渣女」的說法，不知道是台灣傳過去還是大家同時發明的，然而對「專業人士」來說，「渣」這個形容詞已經不夠用了，就得用目的明確的動詞「撈」字，才配得上這種擺正心態就是要做愛情騙子的生物。 最後，胖貓聊天紀錄裡，他給網友發過一句遺言：「唉，下輩子我不想吃十塊錢的外賣了，我想吃麥當勞」，於是重慶當地就有不少人自發的，點了麥當勞，還有奶茶之類的各種外賣，指定送到胖貓跳江的那座橋上。結果，結果，結果居然有很多家做外賣的，得知這是做給死人以後，圖省事，就發空包，或者發自來水，也就麥當勞還老老實實地做了一份。這簡直就在這已經足夠荒誕的悲劇之上，更添了一層來自無情無義的商業社會的抽象惡意。 大多數男性同意：胖貓這個人，的確是情感發育不健全，會走到這一步不全是那個譚竹的錯，胖貓也有他咎由自取的成份。然而，然而，外賣發空包，這個事情性質就不一樣了，這是在糊弄，在敷衍那些想要祭奠胖貓的其他人的感情。胖貓的感情可以跟我關係不大，但外賣發空包就實在不能說是與我無關了，它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不只是愛情會被辜負，就連尋常的同情，只不過十幾塊錢的同情也會被辜負。我們就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除非有人盯，除非有著某種制約與保障，否則換誰來都有可能貪便宜、圖省事，偷你這麼一單。 所以說，男女似乎的確是不同的物種。你看男性的關注焦點在哪裡：遊戲，社會大環境，還有外賣。也有一些人懷疑：5月2日，廣東梅大高速公路發生了路面坍方，有48人死亡、30人受傷，這應該是一件大新聞，但沒多少人在談，是不是官方有意在放任胖貓案的討論，來「壓熱度」？就像之前出了什麼事就把吳亦凡押出來審一審，壓熱度，然而這張牌只能打三次，也壓不了太大的東西，現在已經用完了。然而我們換個角度看，這貌似分散的幾個焦點，還有「壓熱度」這種臆測，也增加了這波輿情的觸及面。 而女性群體的關注焦點，似乎就比較集中：有些人就去分析聊天紀錄，分析譚竹的說法，想去歸咎於胖貓，說問題應該算在這種一頭熱的、自我感動的男人的心態上面。當然，譚竹這人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但最重要的問題，從來就不是這些個案的事實是怎樣，而是網路輿論上，男性又在藉著這件事情來詆毀女權、詆毀女性，然後在那邊惺惺作態、自我感動、互相取暖。哪有什麼真愛？哪是什麼共情？都是自我感動而已。一位女性網友便寫道：「他們只是想把過去生活中那些『付出以為就可以得到回報，最後一無所獲』的創傷找到一個出口，找到一隻替罪羊來安慰自己『我那麼做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欺騙我的人，她應該受懲罰』。」 平心而論，你也不能說這話不對。不少男性也同意這種觀點，說我們大家是不應該沉溺在自我感動裡面，大家應該清醒。然而你也清醒、我也清醒，男性女性都清醒，最後最可能得到的一個共識就是：大家都不要談戀愛了，不要結婚了，不要後代了，這樣才能解決問題，守護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尊嚴。那麼，男性的尊嚴守護了，女性的尊嚴守護了，中國的未來沒有了，怎麼辦？──這不是該我們這些「原子化」的屁民老百姓操心的事，你就看肉食者什麼時候才會讓出自己的既得利益吧。 話講到這個份上，差不多就說死了。然而如果真要說到這份上，把男女徹底的對立起來，宣揚獨身，鄙視婚戀，那我們這就是在用一種後天的逆反心理，來扭曲我們先天的本能欲望。情欲是人的本能，是各種奮鬥的原動力，而現在這種兩性對立，就是在從相反的兩端，不約而同地來強調一種失敗主義、虛無主義的認知：奮鬥不可靠，努力不可靠，什麼都不可靠，只有躺平，拒絕這一切的妄想和欲望，可以得到一些優越感，以眾生的失敗為快樂，崖岸自高。 這是我在網上這些婚姻戀愛話題中，普遍感覺到的一種情緒。 就好比，前幾年網友發明了一句政治諷刺用語：「拋開事實不談」，這句話可以說是把我們這個「後真相時代」的輿論環境說透了。事實與真相，是次要的。次要不是不重要，只是不是最重要；能夠幫到最重要，它就仍然很重要──這四句是我今天早上剛寫的，歡迎大家引用，不用注明原出處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我能佔上風，還有就是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所以雖然也有很多女性保持著比較中立的意見，但大家更知道現在不是「理中客」的時候。「理中客」是「理性、中立、客觀」的縮寫，這原本應該是好詞，但大約從十年前開始，這就從一種自我標榜變成了陰陽怪氣的反諷用語。 所以我就想到：這個「後真相時代」，我應該給「後真相」配一個對仗的句子，配什麼呢？「先共情」。先共情，後真相，compassionfirst,truth?Letitpost.我這是把post-truth這個英文詞，拗成了古典中文的用法。《論語》記載馬廄失火，孔子過去，「先問人，不問馬」，這個「不問馬」兩千年來有一大堆解釋，其中一種說「不」是「後」的意思，「先問人，後問馬」。我覺得這個不是正解，不過各家解釋所共通的，就是孔子一貫是以人為本，始終最重視人的處境。從這一點，大家也就可以來理解我這裡講的「先共情，後真相」。 胖貓案本身只是一個小案子，但它帶出的輿情非常大，勢將影響深遠。而且妙就妙在，這件事情並不涉及公權力，完全是「人民內部矛盾」的性質，所以共產黨也沒有理由去封禁相關討論。相反，你可以推測說，相關部門是有意在放縱這波輿情，來壓制所謂的「極端女權」，甚至「引蛇出洞」，看有沒有什麼組織會藉著這個風波來搞事。 便如2022年共青團發的那篇文章〈極端女權已成網絡毒瘤〉，近年來，即便沒到「撈女」這麼惡劣、這麼突破底線的程度，中國大陸普通女性的要求與期望也越來越高，而且她們會在小紅書、微博、豆瓣這些聚集了比較多姐妹的社交平台上，結成同溫層，結成彼此鼓勵的信息繭房，越來越真心覺得我要求高是應該的，是完全正當的，然後就不時會在公開場合發出一些非常炸裂的言論。十幾二十年前，台灣和香港對此有一種說法叫「公主病」，這詞大陸也學了過去，但近年又演化出了一些諷刺性更強的名稱，如「小仙女」，還有「集美」，「姐妹」的諧音，字面意義是「集中美麗」，放在這「信息繭房」的語境下就是很強的反諷。 再說一個案例吧：最近有一檔節目叫《王婆說媒》，起源是河南有一個很會做媒婆的王婆，出名了以後開始全國巡演，第一站就到地獄難度的江西，當地媒婆介紹情況說「我們這裡彩禮沒有外界傳的那麼高，我們不要88萬8，只要38萬8」，王婆霎時就驚呆了，然後上來幾個女子，到台上，也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提出各種標準與要求，王婆一開始還覺得你這是開玩笑吧，跟人家打趣說，「帥的，有錢的，回不回家無所謂，只要你們掙錢給她花就是了吧？」沒想到那姑娘直接承認了，說「差不多吧」。 之後又有一姑娘對高彩禮的社會現象解釋說：「女性現在是已經清醒、覺醒，獨立在走向成長的道路上，希望廣大男同胞們能夠自信起來，睜眼看世界，然後就是好好的努力，不要就是破防了之後，只知道罵罵咧咧、哭哭啼啼。」 這片段發在網上之後，網友紛紛嘆為觀止，給了那幾個姑娘「江西F4」、「江西覺醒姐」的封號。所幸，我看她們在講這些話的時候，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遲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好意思，底氣沒有那麼的足，不是完全的理直氣壯。由此可以判定，其自我洗腦的程度，還沒有達到百分之百，還只是「在路上」。那如果抵達了終點呢？可能就進化為「撈女」了。所以說這句「覺醒」，真的是無獨有偶，和十年前台灣太陽花運動裡的「覺醒青年」相映成趣呀。 有男性網友說：這不是江西才有的事情。現在很多地方的相親活動，或如上海人民公園裡的「相親角」，男女比例已經達到了1:9，因為女性要求那麼高、那麼多，大多數男性不會去自討沒趣；只有一種人可能符合那些女性的期望，就是騙子。所以這幾年，婚姻市場有很多叫作「殺豬盤」的騙局，男女都有人騙，但大多數的受騙者是女性。 舔狗被撈女騙，小仙女被殺豬盤騙，天價彩禮居高不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基礎愈來愈低，真的都是這樣嗎？當然不會。我認識的很多親戚朋友與網友就都還好，不說多麼成功得意、幸福美滿，至少也還有追求，沒躺平，也沒那麼多非份之想。但網路嘛，就是會把極端事例放大放大再放大，更有通曉政治經濟社會學的論者從各個角度勤加分析，讓人不要小看它內含的問題與表現在外的影響。而我們，把這些刷完一遍，能夠暫且得到的一個結論就是：中國青年的心理陰影面積，又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