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史書」(2)：「團結史觀」下的清史難產案

收聽連結：https://is.gd/eKsItB 接續上回的話題，當前大陸網友把扭曲歷史的行為稱作「歲月史書」¸，今天我們就來講一講清朝歷史在一種被網友稱為「團結史觀」或「統戰式史學」的意識型態籠罩下，發生的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災難。 2022年11月，一部新出的歷史劇《天下長河》，拍到康熙時期攻打台灣的主帥施琅，穿著一身滿清官服，留著辮子，到了台南我們府城的延平郡王祠，對著一群穿著華夏衣冠，明朝服裝的南明官員及男女百姓，高喊「現如今華夏一統」、「願你們重回華夏」。 這一段被人截圖出來，馬上把所有愛好歷史和民族主義的網友給雷翻了。這段劇情的槽點可以說是數不勝數，首先最大的問題當然是「誰才是華夏正統」，再來，施琅先前就是從鄭家反叛出去投奔清朝的，現在還有臉回到國姓爺、鄭森、朱成功的祠廟前來跟以前同事講這種話。這編劇是怎麼想的呢？ 很簡單，因為統一台灣是政治需要，所以電視劇也好，電影也好，拍到這樣的段落，就一定要大講特講，講到讓審核人員以為可以達到統戰需求的程度。2001年，陳道明主演的《康熙王朝》，台灣這邊叫《康熙帝國》也有一段，拍到北京朝廷得知台灣打下來了，大臣明珠作出那種老懷大慰的樣子，跟康熙報喜說：「台灣，光復了！」我當時跟我爸看到這一句「光復」，都覺得太搞笑了。 在這裡，我們就碰到了今天網友所謂「團結史觀」最大的糾結之處：你站在「統一至上」的立場，那麼滿清統一了中國，你就必須站他那邊，無論滿清作了多少惡，只要涉及國家統一的問題，特別是容易出問題的台灣、新疆、西藏，你都要杜絕任何一種可能讓人拿來為抵抗、反抗、獨立張目的講法。就像反腐劇《人民的名義》一句經典台詞：「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反過來說，在你不能不講、繞不過去的時候，為了團結，再怎麼愚蠢，再怎麼錯誤，再怎麼違反直覺、違反專業的話，也得照著講。這種邏輯，要到晚清革命，才能用另一套敘事來取代。這另一套敘事是怎樣呢？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人作出了各種救亡圖存的努力，自強、維新、立憲、改良派革命派，都失敗了，直到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出來才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線。這一塊我們先不講，先回到之前的清朝歷史。 2023年11月，也就是上個月，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由中國人民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主持，已經修了十幾年，寫出了3200萬字的《清史》項目，據稱由於「不符合人民史觀」，未能通過審核。那這「不符合人民史觀」具體是怎樣呢？有網友就去翻了那些清史編修委員以往的著作，果然令人大開眼界。 話說清朝入關之時，打著討伐李自成、為大明報仇的旗號，也得到了三個明朝降將的幫助，就是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然後為了酬庸他們，將他們封王，這就是清朝初年的三藩。其中尚可喜大概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兩邊遲早要翻臉，於是多次上書清廷請求告老隱退，到康熙十二年的時候，康熙終於批准他退休並且順勢撤藩，這便逼反了吳三桂、耿精忠還有尚家不想放棄權力的人，開啟了為時八年的三藩之亂。在傳統民間故事和我們以前讀到的歷史著作裡面，這三個人都是被視為「漢奸」來唾棄的，而且尚可喜在盤據廣東的時候也是作威作福，包山包海，八十多個兒女一起撈，富到流油。然而到2004年，一位叫李治亭的專家，後來這部清史的編修委員之一，或許是為了投合「團結史觀」，就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尚可喜能認清大局，順應潮流和民心，既能與時同進，又能把握機會，明哲自保，急流勇退。這是一位在歷史轉折關頭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歷史人物，是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 2012年，這位專家又寫道：「尚可喜維護國家的安定與統一，反對分裂，表現了以大局為重的政治胸懷。」 與之針鋒相對的，一位叫張玉興的教授說：「尚可喜父兄均戰死在抗金戰場，後又遭後金逼迫而舉家數百口罹難，可謂國恨家仇集於一身。然而，尚可喜在形勢變化，痛感被長官逼迫，個人性命危險之時，又陡然投降後金，並掉轉身來屠戮自己的同胞，成為可恥的叛賣者，又可謂罪行昭著。這本是再清楚不過的問題，而史家就應毫不含糊地展示這一事實。」 大家注意最後這兩句：「這本是再清楚不過的問題」，但為什麼要因為一個「國家統一至上」的教條，就大言不慚地說這種鬼話，甚至把尚可喜這種人吹成「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呢？ 很多網友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就出現一種說法：那些人是「滿遺」，滿清遺老的後代與扈從，盤據在學術圈、文化圈、娛樂圈要給先人洗白。這頂帽子的真實程度有多少，我是不太能確定，不過，白紙黑字可以看到的，還有很多，像是把剃髮易服也說成「加強滿漢團結，形成多民族統一國家的重要手段」。這也實在有點太魔幻了。此外還有一些大部頭的專著，例如什麼《清代國家統一史》，也是這個調調。雖說台灣也有一些為了政治目的而吹捧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洗白「皇民化運動」之類文化統制手段的傢伙，但比起對岸這樣的，似乎還是略有不如。 關鍵是，或許最後負責審稿的人員，看到他們修清史修成這麼個樣子，也覺得這樣不行，太過火了，會出事，打了回票；那些搞了十幾二十年的專家，就這樣成了小丑。但你說，中國大陸的史學界，真的只有這個水準嗎？當然不是了，我就在北京大學歷史系讀的中國近現代史碩士，清史當然也有讀一些，實證性和理論性的論文、專著，我都讀過水準很高的，可以很細緻地處理民族、宗教、意識型態這些敏感議題的。那為什麼這部《清史》沒找那些真正高水準的學者來寫呢？或者說，高水準的人為什麼沒去呢？最簡單的答案，就是：怕麻煩。 首先社會上，有很多人是缺乏耐心的，你講歷史，只要沒按人家愛聽的講法來講，人家就會想扣你帽子。然而我們歷史學的基本素養、基本訓練之一，就是要能不被既定的思維與價值觀綁住；這並不等於反對大一統或反對民族主義之類的政治立場，但你當然也可以往這個方向去引申，就算你自己小心翼翼地避雷了，人家也可以一拉就把你拉進雷區。 再來，站在中共官方高層的立場來思考，我想他們也沒什麼耐心，甚至根本不想多管這清史裡面的問題，他們只要你多為我說好話、別給我找麻煩就好了。而「團結史觀」的情況就是，無腦的「說好話」就會帶來麻煩，引發民眾的反感，這樣不行。那「有腦」的說好話呢？就要把各種敏感爭議攤開來讓人仔細討論，這一放開討論，會不會帶來更多爭議、更多麻煩？這如果是學術界幾十個人的小圈子在自己鑽研，那還行；但如果要出圈，觸及大眾視聽，這麻煩可就大了，而且這屬於「未知的恐懼」，你不知道何時何地就會出現什麼人什麼事來給你上綱上線一下。 在這種缺乏耐心和「不敢有耐心」的情況之下，高水平的學者，即便不怕麻煩，大概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把方方面面都處理好，那就避之則吉，讓給那些想混經費，或者抱著某種莫名其妙執念的專家，去照著他們心目中那幾條自以為的紅線去做吧。於是乎，我們就有了被網友命名為「團結史觀」的這樣一個怪胎，在自己的世界裡成日發動著「歲月史書」，通過官方媒體和大眾媒體，在清史這種最容易出問題的領域展現出來，令人啼笑皆非，反映著如今黨國高層在這些容易引致自我矛盾的歷史問題方面的懶政與怠惰。 但問題又來了：為什麼中共高層不能，或不願意按照所謂的「人民史觀」，網友也擁護的「人民史觀」去指導這清史的編修呢？這就要先問什麼是「人民」、什麼是「人民史觀」，這又是一個大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