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魔怔‧樂子人(1)「好！很有精神！」

收聽連結：https://is.gd/lYPPbg 這三集我們來講「精神‧魔怔‧樂子人」，三個最近幾年討論政治和社會話題的關鍵詞。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前現代，現代，後現代有什麼區別？」我看到的時候靈光一閃，就回答說：「前現代－精神；現代－魔怔；後現代－樂子人。」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前現代」，就是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之前的古時候，普通人會接觸到的主流社會價值，是「人家叫你忠君愛國，你就忠君愛國」，至少你也得裝作很有精神地做出那個樣子，跟著講「犧牲小我，實現大我」。而「現代」呢，就是各種主義和革命此起彼落的十九二十世紀，很多人是真的信了只有某某主義的道路才能救國，為之搖旗吶喊，甚至身體力行去實現那個大我，然後被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整出各種偏執和躁鬱。再到「後現代」，就是1990年代，蘇聯解體以後到今天，所有理想主義都破產了，網路又讓資訊快速流通，就算有人想要吹出新的泡泡，也會很快被戳破，很多人沒有辦法再相信能在「大我」這邊來達成自我實現了，於是就轉向把成就感、優越感建立在找樂子、看樂子上。 那麼，現在我就先從「精神」開始講起。 這個「精神」，和阿Ｑ式「精神勝利」的精神不太一樣，而更接近「發神經」意義上的精神。或者說，兩者差不多都有一半。 　　它的全句是「好！很有精神」，出自1969年日本电影《啊！海軍》（あゝ海軍）中，海軍學校的四年級學長森下的一句台詞。原片裡，森下代表著一班高年級生，扯著嗓子，叫新生報出自己原來的學校、姓名，第一位新生報得不夠大聲，馬上被學長們打斷、怒斥、命令重來；第一個新生竭力大吼，重來過關以後，接下來第二個很能進入狀況，喊得很洪亮，森下就讚了一句：「好！很有精神！」 　　如果你並不是打從心裡嚮往這種扭曲人性的軍隊文化，那置身事外來看，通常都會產生一種滑稽感，而日本人，特別是昭和軍國主義時期在這方面又特別誇張，所以有人把這一幕截圖做成表情包，然後它就開始了病毒式傳播。不明就裡者好奇一查，結果這部原本並不知名的電影也稍微有些翻紅了，而且流行的還是1970年的八一電影製片廠中文譯製版──網友認為中文版配得比原版更有精神，因為配音員也真的當過兵，而且還有一點喜感，因為當時他們譯製此片的本意就是「供批判」。而變成表情包或曰網路迷因之後，這句話的意思，也就變成了對「過份認真」的嘲笑，特別是當人家所「效忠」的群體和主義是荒謬、錯誤或不切實際的時候。所以，「昭和」也在這個語境之下，成了可以跟「很有精神」配套使用的形容詞。 　　至若對方的立場與主張與我相近的時候，這句話就會比較像是種諧謔的調侃。例如2019年有一個網名叫山高縣的「鍵盤政治家」創立了一套「入關學」，大意是把現在的中美關係，比作明朝末年的女真人與大明的關係，中國是被視為蠻夷的後金、滿清，美國是衰落中的大明。當時這套「入關學」影響還滿大的，因為它解答了「為什麼西方就是看不起中國，中國為什麼不能在思想、文化上和西方平起平坐」這個問題，答案是因為人家有白人中心、天朝上國的傲慢，看你就是蠻夷。所以我們不要跟西方人辯經、辯論，我們要「入關」，像滿清打進山海關一樣，入關後自然有一堆大儒幫我說話、為我所用。 　　這個理論呢，算是一半搞笑一半認真吧，然而山高縣以此出名後，也就被邀請到愛國媒體觀察者網旗下的「觀視頻」做了幾期中國加油、美國必亡的節目，每回都來一句固定口號作結：「北美奴隸主種族滅絕反人類匪幫，必須被毀滅；入關！」，這時就會有彈幕刷「好！很有精神！」或者嫌他氣勢不夠，說「沒有精神，重來」。有趣的是，無論你是贊同入關學、反對入關學，還是把它當笑話看，都可以刷這句。 　　2019年，美國的川普總統頻頻鬧出笑話，折損美國的國本和威望，而中國大陸在中美貿易戰中並未現出頹勢，所以那一年中共治下的民族自信、道路自信也達到了一個高峰，而「入關學」恰恰在「文化自信」上也提供了一個簡單粗暴而且夠爽的答案，尤其到2020年疫情剛開始的時候，中國展現了強大了組織動員能力來應對，反觀歐美是一個能管的都沒有，於是「入關學」就流行了相當一陣子，甚至還有正規的學術期刊，《東方》學刊為它做了一期專題。只是，疫情三年，動態清零堅持到2022年，很多人在硬撐中重新、再度認識了這個政權和政體的老毛病，心態崩了，經濟也崩了，所以現在就沒什麼人再提「入關」了，然而這也才沒幾年，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去考古一下，或者跟大陸朋友談談這方面的話題，相信你會得到不少有趣的見解。 　　那麼話說回來，「很有精神」和阿Ｑ的「精神勝利」有什麼異同呢？相同者，是都在建立、鞏固一種可以覆蓋現實的自我感覺。不同者，首先，「很有精神」大多數是用在集體主義外放的場合裡，無論這集體是國家、軍隊、公司、社團還是個人崇拜，而以往的「精神勝利」只能是個人或小圈子的自我麻醉；再來，「很有精神」多是一種「在路上」、成長中、正往目標邁進的狀態，因此至少在表面上是昂揚的，其可喜的程度便比「精神勝利」之假裝自己已經或曾經（「先前闊」）達到目標要高。。 　　綜而言之，可以說，如今這個新時代的「很有精神」指向的是一種「精神強者」（此處意同「精神羅馬人」「精神日本人」「精神資本家」）的面貌，而一百年前的「精神勝利」則是弱者的思想，不論那弱者是不識字的阿Ｑ、不得志的孔乙己，還是現實中各種抱殘守缺的國人。「精神強者」能否成為真正的強者呢？這一要看他們除了喊口號這些形式上的表現以外，有沒有實際的訓練與作為；二要看他們的主義、路線本身是否實際，如果是舊日本軍國主義那樣綁架所有人往深淵一路狂奔的，自然可以當笑話看，展現我們掌握正確知識的正常人的優越感。而這裡就有趣了──你如何能那麼確信現在的自己，就是走在歷史的正確一邊呢？而且，既然大家把這個詞用成了一種調侃，那就等於是把那些目標的正確性、神聖性、崇高性給變得滑稽了。 　　於是又流行起了「魔怔」一詞，形容那些執念深重、「太有精神」的人。我們下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