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訂本」與「迴旋鏢」：展現前後不一，算不算「惡意」？

收聽連結：https://is.gd/kq0KOg 今天我們講「合訂本」與「迴旋鏢」。 什麼是「合訂本」呢？大家看政治新聞，應該很熟悉一種自己反對自己、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自己給自己打臉的事情，例如在野的時候反對蓋電廠蓋水庫，上台執政就極力主張蓋電廠蓋水庫，還都是同一間。又或者，見風轉舵，上個月還力挺某某，這個月看不行了就劃清界限。而現在我們上網貼圖很方便，你把他之前的發言，和現在的發言截圖拼成一張，又或者像上期講的「指鼠為鴨」事件，你把各相關單位的新聞做個剪報，看他們從開始到最後是怎樣變來變去，這就叫「合訂本」。 而「迴旋鏢」呢，就是形容，你之前放出去的話，現在飛回來，打到自己了，包括各種見風轉舵、食言而肥，又或者像是你提出了一個高標準去批判現有的產品，去唱衰人家公司，然後呢，你在輿論場上把消費者的標準抬高了，而其他公司卻做不出能比過那家公司的產品，結果你想詆毀的對象活得更好了。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遊戲業，米哈遊的《原神》，它給同行的威脅與打擊太大了，而且它自己發行，不去給渠道商分成，得罪很多人，於是很多人從2019年它還沒出的時候就不斷在帶節奏，挑毛病抓抄襲什麼的。然後它20年出來，全球登頂，一堆大廠見狀都說要跟進，同時水軍繼續帶節奏，繼續黑，結果到現在三年多了，一款又一款跟風或挑戰之作都沒成功，還催生了一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嘲諷用詞：「感覺不如《原神》」，這句話就是一種「迴旋鏢」──你之前可以不玩《原神》就跟著節奏黑是吧，那現在我也可以不玩你推的遊戲，只看一張圖片或一段文字敘述就來一句「感覺不如《原神》」，贏了。 「合訂本」原本的意思，是以前一些雜誌社會把幾期舊刊合在一起再版，還有圖書館也會把多期報紙、雜誌釘在一起以便收藏，這都叫「合訂本」。這在實體書時代是常識，如今除了常跑圖書館的人，應該很少人會看到實體的合訂本了，然而這個名詞就在網路時代煥發了第二春。 網路時代初期的1999年，著名的自由派媒體人笑蜀出過一本書：《歷史的先聲——半個世紀前的莊嚴承諾》，內容就是中共1941到46年，抗戰到內戰期間，在他們的《新華日報》、《解放日報》這些報紙上發表的各種講民主、講法治的言論，那時候他們在野，調門可以起很高，一邊批判國民黨搞的是怎樣一黨專政的假民主，一邊承諾說我黨上台一定會實行怎樣怎樣的真民主，裡面那些話說得之漂亮啊，很多到現在都不過時。於是這本書出了以後很快被查禁了，後來香港大學有再版，現在台灣也還找得到。用今天的話來講，這本《歷史的先聲》就是一個「合訂本」，把那批1940年代的文章編成了一批「迴旋鏢」，飛回來把半世紀後的中共中宣部打痛了。近年還有不少人引用這本書摘錄過的片段來打「迴旋鏢」。 現代網友不一定有那工夫去編它一整本的合訂本，但如果就做一兩張貼圖，就談一兩件事，這工夫還是有的，所以現在那些時事話題的評論區就好玩了：往往就先有人貼一張合訂本，然後下面人回應「禁止發合訂本」，「禁止惡意發合訂本」，再補一刀。 這個「惡意」也有講究。也是在這幾年，不知道是誰發明了「惡意維權」，就是依靠法律去博取超額利益，例如消費者訛詐店家，或各種搶注商標、搶注版權去跟人要錢等等。 這種行為，在英文裡通常叫abuse，中文裡也有一個字叫「鬧」，會鬧的小孩有糖吃。然而西方主流法治社會的價值觀，通常不會用「惡意」來譴責或貶低人們運用合法手段爭取權益的行為，就算心底覺得你是混蛋，但你按遊戲規則來玩，也就不能不讓你玩；就算玩出問題了，也是之後才能設法去修訂規則、補漏洞，去防止將來的「惡意訴訟」。然而，在司法的領域裡，怎樣才算惡意訴訟，這需要嚴謹的界定和判決，不能亂講；那麼，什麼才可以亂講呢？就是「維權」，「維權」既包括正式的訴訟，也包括尚未進入正式司法程序的階段。2022年，安徽合肥就有17家房地產企業聯名上書，要求政府遏制「惡意維權」的行為，制止某些專業的「房鬧」，等等。那麼問題來了：你憑什麼能「搶佔一個受害者的位置」，把人家的維權說成是「惡意」的呢？ 講到這裡，你就可以明顯看到「惡意維權」這個詞的問題。然而，一山還有一山高，今年出了一個更炸裂的新詞：「惡意討薪」。這不是反諷，而是有一些老闆真就這麼講了，還有一些工地，就拉了這樣的條幅：「依法理性維權，嚴禁惡意討薪」。更有甚者，一個叫李寶忠的全國人大代表今年也提案「將惡意討薪納入徵信黑名單」。他的說法是，這樣可以遏制一些人利用農民工討薪的合法權益，進行非法勒索、敲詐、滋事等違法行為。網友查到，這位李寶忠同志，他自己就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老闆。民間輿論對此當然是罵得狗血淋頭：「沒有惡意欠薪，哪來惡意討薪？」 我們都知道，關鍵在於權力，關鍵始終在於權力。如果只是民間一些公司講「惡意維權」或「惡意討薪」，那還能說，他們腦袋裡，並沒有西方法治社會那種規則意識的約束，他們只是很誠實地一邊表達自己的感覺，一邊打造出這樣一頂可以讓更有權力的官方拿去上綱上線的帽子。然而，當講這種話的人，還有著官方的身份，甚至官方司法單位也不加批駁地沿用了「惡意維權」和「惡意討薪」這樣的詞彙，這情況就比較嚴重了。怎麼說呢？這明示著，共產黨也沒有想要接受西式法治觀念的約束，而且不避嫌，他們很理所當然地保留了扣人「惡意」這頂帽子的權能。 官方都這樣表態了，再加上，疫情三年疊加房地產泡沫破滅，地方債一個個等著爆雷，根據統計，今年全國各地已經發生了1100多件關於欠薪、討薪的群體事件。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民間輿論對維權、討薪的問題自然比以前更加敏感，於是當官方也講起了「惡意維權」和「惡意討薪」，網友也就很快把「惡意」這個詞玩出了陰陽怪氣，就像前面講的「禁止惡意發合訂本」。當然，你可以說，有些人發「合訂本」，是真的「惡意」想顛覆共產黨，或者純粹想找樂子，而不是想理性討論或解決問題，但誰叫你之前作過承諾，現在形成了「迴旋鏢」，能讓人叫出來打你臉呢？ 然而，話又說回來，打了臉，又能怎樣？只要我臉皮夠厚，勢力夠大，我就不怕打臉。不理你，或者把你封殺掉，我事情還是照做。古今中外都是這樣的。現在中國大陸網友還能這樣在網上陰陽怪氣，也就表示這世道還沒有惡化到最糟糕的時候，我們應該慶幸，應該珍惜此刻這些向權力者呼喚誠信的口臭。歷史將會記載這些，因為我就是歷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