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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盡頭是編制：「考公上岸」潮

2023-08-07 15:25　　作者 / 胡又天

宇宙的盡頭是編制圖片提供：胡又天

案牘勞形圖片提供：胡又天

神州大地關鍵詞：「宇宙盡頭是編制」。大家有沒有看過「霸道總裁愛上我」之類的言情小說呢？你可能沒有翻開來讀過，但你一定有在網上或便利商店書架上見過這種書。這種書在網上簡稱叫「霸總文」。那麼，有套路就有反套路，有「霸總文」就有「反霸總文」。下面我就來給大家唸一段大陸網友創作的「反霸總文」。

　　「哼！女人，竟敢拒絕我。傳令下去，通知集團內所有公司，還有其他公司，通通不許給我錄取她，我倒要看看她能撐到什麼時候才來求我。」霸道總裁給秘書發了這樣一條命令。

　　兩年後：

　　「那個女人怎麼還沒來求我？！」

　　「報告總裁，她考公上岸了。」

　　（罐頭笑聲）

　　好，什麼是「考公上岸」呢？就是考上公務員了。「上岸」是相對於「下海」而言。1980到90年代，中國大陸有很多體制內人士放棄鐵飯碗，辭職投入市場經濟的海洋，俗稱「下海」；90年代更關停整併了一批長年虧損的國企，裁掉了幾百萬個鐵飯碗，俗稱「下崗」，當年就有一段順口溜：「毛澤東帶領我們下鄉，鄧小平帶領我們下海，江澤民帶領我們下崗。」而2001年「入世」加入WTO以後，經濟開始高速發展，有志氣有能力的人幾乎都能賺到錢，直到2010年代後半，經濟增長慢下來了，市場變紅海了，吃公家飯的穩定工作就相對愈來愈有吸引力和討論度，「上岸」這個詞就流行起來了。再然後，就是2020到22，新冠疫情這三年，民間經濟元氣大傷，青年就業困難，「考公上岸」這個話題自然也愈來愈熱門，聚焦了與日俱增的社會矛盾與階級問題。

　　階級，學馬克思主義的人最敏感的就是階級。有一個流行句型叫「你說ＸＸ我就不睏了」，大家如果要跟大陸朋友談政治經濟社會議題，並且是想要拉近距離、找到共鳴，而不是一上來就談統獨或民主法治之類的雷區，那麼，你就請他談階級，或者改用個輕度一點的詞叫「階層」，談階級流動、階層固化，你要談這個他就不睏了，大多數人身邊都有很多故事和正在發生的事可以跟你講，而這之中能觸及最多人敏感帶的一個話題，就是「考公上岸」。

　　先來報一組數據，2022年末，中國大陸總人口大約是14.11億，其中勞動年齡人口，也就是16到59歲的，有8.76億。然後，由財政供養，能吃上「財政飯」的人，包括公務員710萬、各種公立事業單位編制3100萬，還有軍隊、警察以及退休人員等等，總數大約是8000萬，每年要用掉稅收的40%。

　　詳細的算法比較複雜，這裡只能說個大概。我也不跟你算說這大概是平均幾個人養一個人，大家只要有一個概念就好，就是，政府支出總是會越來越高，編制總是會越來越膨脹，百姓負擔一般來說也總是會越來越重，只是過去經濟快速增長的時期，發展可以掩蓋問題，政府可以賣地賣房取得不少錢，拿來搞基礎建設拉動就業，總之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可以頂一陣。前幾年一部反貪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有個貪官叫「丁義珍」，小說原作者說這個人名就是諧音「頂一陣」，很多地方政府搞經濟、維持穩定和救火填坑的思維，也無非就是各種各樣的「頂一陣」。就這樣頂了一陣又一陣，到中美貿易戰和疫情三年也還在硬頂，但大家心知肚明，這樣下去，你總有一天會頂不住嘛。那怎麼辦呢？

　　一個飲鴆止渴的辦法是繼續搜刮民財，再頂一陣，例如有些地方政府就傳出下達了罰款指標，要靠罰款來補充財政；更直接的，就是隨便找個名目跟民企要錢。像剛剛唸的那段「反霸總文」，如果繼續編下去，你就可以讓秘書說：「報告總裁，她考上稅務局，現在跟人來查帳了。」再編下去，就可以是霸道總裁大出血，動用關係來擺平，先被官場上的靠山坑一票，然後女主又聯合一幫正義使者把那座靠山搞垮，全市或者全省官場大地震。當然編到這裡就不是言情小說了，就變成官場小說了。官場小說這個話題也非常有趣，以後我們有機會再聊。

　　話說回編制膨脹、財政惡化怎麼辦。如果你去看一些指點江山的愛國自媒體，他們首先因為需要大眾支持，所以不能像官方的學者專家那樣模糊或淡化問題，但他們又不能消極唱衰或放話說什麼砍掉重練，頂多也只能跟著官方口徑講講加強反貪腐和精簡人事之類的，所以在此之外，他們通常會用一種「宏大敘事」的視角樹立一個希望。什麼希望呢？就是產業升級成功，在尖端科技上不斷突破，突破美帝國主義經濟霸權，把全球市場吃下來就海闊天空了。但當然，且不說做到這個有多難，就算成功了，你得到的收益又夠不夠拿來填以前的坑呢？這個我還沒看到有人敢去算。當然更高明一點的講法，是不要太在乎填坑，只要國家有希望，人民有信仰，也就可以不斷借新債養舊債這樣運轉下去。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嘛，也都會這麼做，只是大多數國家到後來都會搞砸，那我們就要努力做到不會搞砸，或者搞砸的時候能像美帝那樣用各種手段讓別國幫我買單。當然這一點是不太好明講就是了。

　　何況，談那些總體經濟學和大戰略，離我們個人的生活和能力也太遠了；我們可以做的是我們可以做的事。那麼，普通人和普通家庭能做些什麼呢？除了「潤」出去，移民，就是盡量讓自己變成穩定的食利階層，而這之中最明顯的一條路，就是科舉考試，現在叫「公考」，人去考試就叫「考公」。台灣也有這種情況，但競爭的殘酷程度絕對比不上大陸。

　　那麼，考上了以後又怎樣呢？這時候就有一句很諷刺的話了：「宇宙的盡頭是編制」。有了編制，有了國家保障的穩定收入，你人生就別無所求了，畢竟你小鎮做題家從小考試一路考到大，也無暇發展什麼自己的人生目標嘛，而如果終於考到了編制，首先是所有親戚長輩都放心，都覺得有面子，如果還能再幫家人解決一些問題，或者給你相個親做個媒，那就更好。至於真正做什麼大事，那就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當然，事實上，進了官場也只是另一個起點，你如果還想往上爬，那是個無盡的戰場；但你如果不求出人頭地，那只要不犯大錯，份內工作也有做，那也沒人能開除你，就算單位被裁，組織也會負責把你安排到別的地方，你可以做到退休。這已經是外面可遇不可求的，很多普通人敢於表示嚮往的，也就只是這樣。換句話說，這就是普通人家的個體經濟學，而剛剛說到的諷刺性，也就在這裡了。

　　大家可以想一下，「上岸」是不是一個恰當的比喻呢？我認為並不是。古代的比喻，《貞觀政要》裡記載的俗語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朝廷是舟。而你現在說「上岸」，這是把編制看成是陸地了，不管這陸地是小島還是大陸，感覺上，總比舟、船穩定得多對吧。可是，當真如此嗎？當然不是。船會沉、會翻、會被放棄，1990年代大下崗，就是棄船，而且是連人帶船棄掉；說好的管你一輩子，說管不了了就不管了，這編制就沒了。這並不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但儘管如此，你人如果沒信心或真沒辦法在海裡活下來，那還是只能指望編制，指望更穩、更可靠的編制，例如政府，或是菸草、電力。

　　當然，像菸草那種輕鬆穩賺的單位，員額又可能早就被關係戶內定了，即便近年說「逢進必考」，一定要通過考試才能進新人，他們也有各種方法在考試資格上作篩選，或者讓報考公告無聲無息地只在政府網站上公示一下，只有自己人口耳相傳才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這種事情講起來是講不完的，大家自己去知乎上查就可以查到一堆。

　　最近2022年一個非常勁爆的例子，是一個叫做周劼的官二代，全家都是江西省交通系統的，而他不但在網上炫富，還炫耀權力，更寫了兩句極其炸裂人心的改編版舊詩：「茍利國家生死以，家族傳承吾輩責」。只能說世界上就是一直會有小朋友不懂「悶聲大發財」，網友很快就把周公子的背景都扒了出來，也驚動官方紀檢部門去查他們家了。

　　這件事情，值得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記上一筆，因為古詩詞裡沒有「家族傳承吾輩責」這一句，這句是周公子自己的創作。這一類的句子在古人著作裡並不少，然而它炸裂的地方，就是它前面那句，原本是江澤民怒斥香港記者時引用過的林則徐詩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周公子把第二句表示的那種古典士大夫獻身精神，扭轉成了「我要做豪強世家」，大家想想，這在從小接受階級鬥爭教育的廣大網友看來，是有多麼的炸裂。

　　之前那句「宇宙的盡頭是編制」已經夠嘲諷，而現在有一個一出生就在宇宙盡頭的傻帽，寫了一句「家族傳承吾輩責」，這差不多就是直接把屁民階層按在地上摩擦了。於是在之後「考公上岸」的相關話題中，我們就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引用這句「家族傳承吾輩責」，大家也是一看就懂。而當我們把這幾句流行語合起來看，就可以看到瀰漫在人們心中的，對這世道以及國家前途的重重陰影。

　　然而，對我們來說，你知道了這些以後，應該如何看待呢？和大陸朋友聊這個的話，要怎麼聊呢？我的建議是不要用這些現象和流行語去支持什麼「中國崩潰論」，相反的，我們應該多看、多談、多讚嘆那些即便在這樣的大局下，仍然盡力創新、盡忠職守、盡其在我的勞動者、管理者、企業家、科學家、普通人。這不只是為了說好話，而是，如果你覺得反正這世界這麼爛，所以我擺爛也沒關係，那麼，你大概也就不會是一個值得深交的人。如果一個人年紀輕輕就這麼想也這麼做了，這輩子又能有什麼成就呢？

　　我們這個節目雖然主要介紹了一些反映民怨的陰陽怪氣的詞句，但大家更要看到的是，這些句子在不斷傳播、刺激、並且深化著民眾對於大環境、大趨勢，還有各種相關學問的認知。而當大多數年輕人對現實都有了充分的認知，又在這幾年一波波進入社會，這會帶來什麼變化呢？根據網友的反映，目前已經可以看到的一些變化是，這幾屆「00後」的年輕人越來越難凹了，越來越多人懂得拒絕過份的要求，保衛自己的生活和權益。再就是，在悲觀的現狀之下，會有越來越多人渴求破局的希望，而中共的言論管控又封堵了民粹型政客靠煽動焦慮來上位的可能，那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如果還有幾個傑出的人物或者企業，能真正做出一些成就，帶來一些改變，那他們就會匯聚越來越大的希望，以及相對的政治壓力，成為值得所有關心中國命運的人關注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