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卜式：胖東來向彩禮開砲，是「爹味」也歟？

收聽連結 河南許昌有個「胖東來」超市，近年愈來愈紅，愈來愈常被大陸網友推崇，以它為榜樣來批判資本家，因為，胖東來的老闆于東來，是真的對員工好、對顧客好，他把95%的利潤分給員工，讓員工能夠生活無虞，不強迫加班，假期也多；他們超市也服務周到，一有問題都馬上整改，退款、賠償從不拖泥帶水，甚至還會給指出問題的人發獎金。很多網友說：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企業，這就是「共同富裕」的典範。這在當今的中國大陸，是絕無僅有的奇蹟性的存在。 而最近，于東來主動站上輿論的風口浪尖了。11月20日，于東來在網上發文說：胖東來員工結婚不允許要彩禮，婚禮開席不能超過五桌。他要求員工要靠自己開創生活，因此也「不允許靠父母買房買車」。 此話一出，網友一片叫好，因為中國男性苦彩禮久矣，明明法律寫定了禁止買賣婚姻，但是女方家庭索要高額彩禮的風氣，還是在這十幾年愈演愈烈。有人說，許昌旁邊是周口，周口最近跟彩禮要最兇的江西學得很兇，或許胖東來有員工被坑了，也或許是胖東來有女員工覺得自己條件好，就跟男方這樣索價，老闆覺得這樣不行，出來說話了。 格局大一點的當然也有，就拉到世界範圍的「反政確運動」來看，即將上任的川普的副手萬斯，之前競選的時候砲轟過「無孩愛貓女」，說這種人沒有後代，不在乎別人，自己過得不好就想讓別人也一樣悲慘，不能將國家的未來交到這種人手上。當時萬斯被輿論一陣痛批，狂轟濫炸，可是選舉結果出來，卻是大獲全勝。中國網友也就品出個中妙處了：這「無孩愛貓女」是「精準打擊」，打擊那批人數少但聲音最大的，愈來愈粗糙的精緻利己主義者，並且將她們和正常女性區隔開來，從而得到了沉默的大多數的好感與支持。于東來這一番話，可以說是異曲同工，而且更上一層樓，因為胖東來還具體擘畫出了：公平而和諧的婚姻關係，美好的家庭與社會，應該是怎樣的，而且它真的已經讓自己員工有了不虞匱乏的物質條件。正常的男性女性沒有道理反對他，只有那些想著不勞而獲的「集美」會破防。 然後，第二天，意外又不出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幾十家傳統媒體，不約而同地報導而且批評了于東來的發言，說他「管太寬」，叫他不要這麼「爹味」。 「爹味」這詞是「父權」與「父權思想」的白話版，在過去幾年是女性主義社群以及「女拳」成功在主流社會裡傳開來的一個詞。它的犀利之處，一在於精簡地再現了「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種喜歡指點江山的人性痼疾，並且把它和男性、父權綁定在一起──你說女性就不會這樣嗎？可是就沒有幾個人說「媽味」或「婆味」。二在於「味」這個字：它表現一種「想當你爹來安排你」的「味道」和「感覺」，而不是真的「親爹」，因為親爹一般是要真的負起責任來養育你、幫助你的，而「爹味」就是光出一張嘴。這種情況很多、很普遍，所以「爹味」這個詞的傷害力和侮辱性也都很強。 可是這一回，她們對胖東來用「爹味」這個指責，是踢到鐵板了，因為于東來是真的當爹，真的出錢出力在他這一塊小地盤裡實現了烏托邦。有人算了一下，以胖東來的薪資和福利，就算是最低的那一檔，工作七八年也就夠在許昌當地全款買房了。而近年那些越叫越高的彩禮，其底層邏輯，無非就是女方家庭需要保障、補償、安全感；一般體制外的工作無法穩定提供安全感，所以我要即刻兌現，馬上給我車子房子現金，落袋為安，錢不夠就叫男方父母家族出，或者去借。可胖東來提供了穩定的長期飯票，那你還有什麼理由要求那麼多呢？面子嗎？這當然沒什麼說服力。 如此一來，胖東來是真正以身作則，履行了社會責任，那你說他管太寬，寬窄之間的邊界又在哪裡呢？不問可知，當然是「對我不利」和「讓我不爽」的那兩條紅線上，但人家不可能那麼光棍地承認這點，只能是由敵方給指出來。而當然，這也就使當局和其他企業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胖東來做到了我們不想做，而一直努力說服大家說這是「不合理」、「做不到」的事情，這不是給我們難堪嗎？ 這也就是胖東來之所以做了二三十年，都還只能開在許昌、新鄉這種小地方的原因：如果要進軍一線城市，很容易就被大資本夾殺。一個不言自明的默契是：你愛做好人，真的把錢分給員工，那是你的事，但你要給我們形成什麼道德壓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東來近年也有接受其他超市的邀請，帶隊去分享胖東來的服務模式，讓人家員工來學，果然提升了業績；可是最重要的，多給薪水福利，人家老闆不願照辦，所以過一陣子，其他超市員工就說太累，拒絕再那麼積極去提供服務了。 今年58歲的于東來對此形勢也很明白，就說不再去幫扶別家了，今後就繼續待在他的小天地裡；許多網友想拿胖東來當槍使，去抨擊資本、擠兌當局，于東來也都保持低調。然而這次對彩禮開炮，又正值網路輿論「反DEI」、「反女拳」風潮正旺的時候，這就很不尋常了。 28日，于東來再度發文，請大家停止爭論，說自己心願是好的，但「的確我表達的方式和方法是不對的」，這雖然表面上是低調道歉，實際上是說，我說到這裡就夠了，接下來就讓各位老哥發揮吧。的確，現在也不需要他個人再說什麼了──男性網友已經接棒，通過整理名單，列表說哪些媒體參加了圍剿、圍堵胖東來的行動，便讓「敵軍」現了形。今後如果「塔」想要不再偏袒「女拳」，而想要來個整風清算的話，這一波就是上好的依據。 說完這件事本身，我來分享一下我聯想到的一個歷史人物，就是漢武帝時期的卜式。 卜式是河南的一個牧羊致富的農民，他多次把財產分給弟弟，自己帶著羊群在山裡放牧，就又富裕起來。武帝前期還在抵禦匈奴的時候，卜式上書說願意捐出一半的財產資助邊疆，武帝派人問他是不是想當官，還是有冤屈、有所求？卜式說不是，他真就認為大義所在，應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武帝問丞相公孫弘怎麼看，公孫弘說，這個人太反常了，這樣反常的人，不應該拿他來做榜樣，給人壓力，請陛下不要答應他。這公孫弘就是個「小人儒」，但這話倒也有理，武帝就沒有理會卜式，打發他回去了。 卜氏回鄉以後，繼續種田放牧，後來在地方缺錢賑濟貧民，富人爭相隱匿財產的時候，又捐出財物，這回武帝真注意到他了，而且朝廷現在真缺錢，就把公孫弘的話拋到一邊，還是拿卜式做了榜樣，給他封了爵做了官。卜式一開始不想做官，武帝就說那你幫我在上林苑牧羊，卜式就去了，他很用心，把羊養得很好，並說治理民眾也是一個道理。武帝又讓他去做縣官，他也把地方管得很好，作了許多建設，民眾很擁載他。 武帝多次稱讚卜式，給卜式加官晉爵，一直升到御史大夫，希望天下人學他的樣，但當然，沒什麼人真的願意這麼無私奉獻。然後又要征匈奴了，武帝起用了桑弘羊給朝廷斂財，卜式就多次上書反對桑弘羊提出的斂財政策，傻傻的說了好多沒人會真的聽的道理，甚至在一次旱災之後，說出這樣的氣話：「烹弘羊，天乃雨」──把桑弘羊給烹了，老天才會下雨。 然而，斂財當然不是桑弘羊要斂財，是皇帝需要斂財。你慷慨捐輸，朕心甚慰；但你反對朝廷集資，朕就不高興了。武帝從此冷落了卜式，後來要去泰山封禪的時候，卜式也說自己不是讀書人，不懂禮儀文章，不想跟。這是他的抗議，言外之意就是：國家需要打仗、建設、賑災，這是義之所在，我全力支持；但封禪這種虛頭巴腦鋪張浪費的典禮，我讀書少，我就不奉陪了。這樣還噁心了一下那些讀書人。後來武帝把卜式貶去做太子太傅，一個閒職，卜式就此從歷史中退場，結局是壽終正寢。史書記載他，有人懷念他，沒人想學他。 後世的評論中，有一則就很好玩，說求官嘛，各種手段，各種裝的方法都有，難的是一直裝，卜式還真就裝了一輩子，也是很厲害的了。──他就不願意承認，人家可能是真的就那麼無私，那麼純粹想做好人好事。這種人是很罕見，但你如果一定要說完全不可能、不應該有的話，那可能就是你心太黑了，容不下一點白，刺眼，扎心。 過了兩千多年，如今也是在河南，又出了一個于東來。而且正好，1996年，于東來還只是一個小老闆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美國航空母艦在南海橫行，而中國還沒有自己的航母，他就湊了兩萬塊錢，從河南帶到北京，說要捐給國家。事情傳出去以後，他的店生意就越來越好，即便98年被黑社會燒了以後，也出現很多人資助他東山再起，漸漸開到現在12家店，錢也愈賺愈多。後來每一次發生疫情、天災的時候，于東來帶隊捐錢出力也從不落人後。對於這樣的存在，如果你還要用「生存策略」來解釋，說「裝一輩子就是真的了，也不容易」，那麼，就這樣說吧，也好，這樣大家道德壓力會比較沒有那麼大。 于東來的出身也不高，是底層打工人起家，甚至可以說比卜式還低，卜式起碼是開局就有遺產的。不過，現代人要學習知識，補習政治和哲學，畢竟是比古人方便許多的。從這一次向彩禮開炮，就可以研判，于東來絕對不是傻子，不只是故事裡那種「傻人有傻福」的類型。小說、影劇、新聞媒體之所以願意給儍人一份傻福，是因為想要社會上多一點傻傻的老實人來為我奉獻、給我壓搾；如果這個傻人居然很懂，還要站上道德高地，站到讀書人頭上來跟我講理、辯經，那威脅就大了！絕對不能出現這樣的劇情！ 然而現在就出現了。而且，古代只有一小部份人能辯經，現代則是隨便來個網友都會幾招政治經濟分析，大家認知迭代、版本更新的速度非常快。那麼，于東來和他這一炮的後續將會如何呢？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