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瘋文學」：精神壓抑社會的對沖

收聽連結 本集我們來談些輕鬆的，就是，中國大陸民間，對瘋癲、癲狂、瘋狂，還有喪心病狂的文藝作品，會有特別的喜好和關注，而近年，這種東西就得到了一個名稱，叫做「發瘋文學」。 「發瘋文學」，就是裝瘋賣傻，用特別誇張或語無倫次的詞句來搞笑。這種東西自古以來都不少，然而在現在這個網路時代，它很容易複製貼上，用來回話，用來留言評論，甚至做成廣告詞，而且誰都可以發，不必經過什麼篩選，所以其變化與演化，就遠甚以往了。下面我隨便唸兩段： 「如果不回信息會使你愉快的話你就不要回了，我只是一個渺小的存在，不會讓你注意到我，即使我發再多信息也沒用，得不到始終就是得不到，我累了。」──這種是用在聊天上的。 「哥，求你了，再更一集吧，一集，一集也行。求你了，我再也不鬧了，哥，我真的太癢了，身上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求你了哥，再給我更新一集吧。」──這是用在網路小說評論區，催作者連載的。 這兩個例子只算是很輕度的「發瘋」，普通人模仿神經病或毒癮的樣子開開玩笑而已。還有幾種比較重度的發瘋： 第一種是嚴肅的文學創作，就像魯迅《狂人日記》或現代一些意識流的小說、電影，不過這種除非像魯迅那樣知名，否則傳播度不會很高；這種可以歸類為「探討人們是怎麼瘋的」，或「探討瘋是怎麼一回事」。 第二種是精神真正出問題的人寫下的文字，或者「酒後吐真言」。前者是不討喜的，因為我們喜歡看到的是正常人被逼瘋，我們不喜歡看到真正的瘋子，因為真瘋了就完全不可理喻，就不好笑了，反而是可怕。但如果是發酒瘋，那就很歡樂，例如2021年5月，有一個遊戲《明日方舟》的玩家，喝醉了以後回家開直播，花錢抽卡，邊抽邊對著螢幕裡的老婆發癲，一會又打開小畫家，畫圖想像打仗打日本島要怎麼打，說了一堆胡話；第二天醒來，發現抽掉了3000塊人民幣，再度崩潰。然而這錄影發出來，因為太有梗，太好笑，爆火了，被追捧為「方舟聖經」，和前些年孫笑川那段「抽象聖經」齊名。這些所謂的「聖經」並不一定算是「發瘋文學」，因為它們出現的當時並沒有創作的主觀意圖，然而歷經傳播以後，各種衍生創作，各種發瘋文學，就會把那裡面的梗與台詞吸收進去。 第三種，比較惡劣一點，就是用一個群體的刻板印象，寫出一段發瘋台詞，然後扣在人家頭上，去嘲諷、詆毀那個群體。這種大部份出現在有關性別對立的領域上，例子我就不舉了。 最後還有一種，是最新的AI生成小說，現在因為技術還不成熟，所以生出來經常顛三倒四的，所有角色都不知所謂，情節也亂跳，但偶爾也會有一些勉強能看的，可以讓人品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趣味，納入發瘋文學之列，不過僅限短篇。有不少人在研究用AI寫小說拿到平台上連載賺稿費，或者配AI繪圖做成影片賺流量，這種你看了就是完全浪費時間。 那麼，「發瘋文學」為什麼可以成為一個話題呢？就因為，發瘋，有時候可以搔到人心的癢處，成為精神壓抑社會的對沖劑。如剛剛提到的「方舟聖經」，是為什麼被捧為聖經呢？因為那位玩家「位卑未敢忘憂國」，喝醉了還在聲討日本排放核廢水，還想征討它，一會說「我們聯合」，跟遊戲裡的勢力聯合，形成「兩面包夾之勢」（網友發彈幕寫成「兩麵包夾芝士」，更搞笑），一會又崩潰悲嘆「我們太弱小了」，把自己一個老百姓在現實裡的處境和感慨什麼的通通混了進去，這就叫「渾然天成」，引動了多少網友的共鳴。 相比之下，很多只是複製貼上的段子，或者只是為了搶眼而硬做出來的「發瘋文案」，純度就太低了。 「純度太低了」，這是一部超現實格鬥漫畫《刃牙》的著名台詞，《刃牙》這漫畫從1991年到現在已經三十幾年了，過去我也沒覺得它有多麼特別，可是從大概2016年開始，我愈來愈常在大陸網上看到有人刷它的台詞和表情包，還把它的術語用到出圈。這個「純度」沒有明確的定義，大概可以解釋為：你對戰鬥、對創作、對工作，還有人生等等需要心力的領域，在態度上的純粹程度，換個角度講，就是你有多麼能拋卻雜質。 什麼是雜質？功利的算計，世俗的羈絆，還有各種守舊的觀念，都算是雜質。「發瘋文學」之所以能受歡迎，是因為它能給人超脫世俗與常規的爽快，但你如果只是為了流量而刻意為之，那就是矯揉造作，純度就太低了。所以也有不少人對「發瘋文學」的氾濫表示了反感，但當然，如果你能保持一個較高的純度，瘋得有趣，妙到毫巔，那就還是可以受歡迎的。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周處除三害》這部片。 今年三月，香港黃精甫導演的台灣電影《周處除三害》在中國大陸大映，大受歡迎，累計票房至今約6.5億人民幣，折合台幣28.8億。而去年它在台灣上映的時候，票房不到5000萬──當時我就去電影院看了，看完也讀了一些影評和迴響，然而那討論的熱度，和今年大陸上映前後比起來，真的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 這部片的劇情，簡單講，是「排名第三的通緝犯，決定在死前把排在他前面的兩名都幹掉」，主角不算「好人」，而且認為自己已經身患絕症快要死掉了，所以無所顧忌，可以不用遵守法律和道德規範了，說殺就殺，這樣殺起來，就遠比尋常的影劇來得爽快、痛快、歡快。尤其是，他殺到一個邪教，殺完尊者，本來離開了，卻聽到還有信眾執迷不悟繼續唱聖歌，就折回去把不走的人通通爆頭。 那一段拍得很魔幻，有點超現實。對我們來說，大概也就是有點老港片和B級片的趣味吧；但大陸觀眾在電影院看到這個，這衝擊力就非同凡響了。你去搜他們評論，很多人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這居然能過審？」然後就是刺激：爽，太爽了，太過癮了。殺的是邪教，反邪教嘛，這也沒毛病。但你要說它「沒毛病」，或者說「也符合政治正確」，又或者說「因為是有統戰價值的香港導演台灣電影才能過審」，這樣開動理性思考，我認為都是落入了下乘。真正的關鍵很簡單，就是終於有一部片，能讓大家在電影院裡一起瘋、一起爽、一起拋開什麼「壞人一定要繩之以法」的不成文規範，殺個酣暢淋漓了。 這種「久旱逢甘霖」的爽快，如果你想追溯過往的話，還可以去找1990年前後的「中國搖滾」。1986年出道的崔健，在1991年他的巔峰時期，就有一首歌點破了核心，歌名是〈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詞曰：「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這是那一輩在千篇一律的「社會主義美學」規訓下，被壓抑得苦悶的無數青年的心聲，他們又趕上改革開放、市場化的大潮，過去學的那些幾乎都空殼化了、虛無化了，可又還很頑強地盤踞在官方話語之中。這種巨大的反差，就給了瘋癲以空間。 崔健是1980到90年代中國大陸在音樂上最重要的文化現象，在歷史上是與台灣羅大佑齊名的，然而因為大陸同胞在80年代及之前所受的精神壓抑，遠比同時期的台灣人要強，所以崔健歌迷當時的瘋狂程度，那種怒濤排壑般的發自靈魂的共鳴，還有這現象對整個社會與文化界的震撼，你沒看過相關記錄，是很難想像的。我讀了好幾本那幾年出版的談崔健的書，許多文章感情的濃烈，還有思考的猛烈，都讓我印象深刻。 而今「90後」這一輩的處境，是愈來愈「內卷」的工作環境；「00後」面對的，又是比以前更內卷的升學壓力與就業壓力。在精神生活上，雖然說現在有網路，你能看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奶頭樂」不能滿足你的話，還有海量的嚴肅作品，就算要「鍵政」，想談政治，自由度其實也不低，不是隨便說什麼都會被抓去關的。然而，你再怎麼紓解、再怎麼發洩，根源的問題都還在。 1990到2000年代各行各業還有很多野蠻生長的空間，學歷也還沒有貶值得太過份；現在許多學生與年輕人，其內心世界，是遠比二三十年前他們的父輩要苦悶的。或許正因如此，很多在那個年代只被視為「B級片」的瘋癲作品，在近年的中國大陸網路空間又翻紅了，而當年活躍的作者、導演、演員，如果到現在也還能推出高純度的新作，那麼，他們成功得到叫好叫座，也就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