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婆羅門」：沉澱的財富、板結的圈層

收聽連結 本集我們來講一講「縣城婆羅門」，也就是地方角頭、地方豪強。 這個詞大概是2023年開始有人提起的，今年越來越多人談了。婆羅門，就是印度種姓制度裡最頂端的、掌握神權的階級，而「縣城婆羅門」只取了它「最高級」這一部份的意思，沒在管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分別是做什麼的。那為什麼這只借了半個印度概念的說法會流行起來呢？就因為這半個概念裡，還包括了一個對中國人來說最大的敏感點：階級固化。 而且，大陸網友對印度這個國家與社會，大多是抱著嘲笑的態度，持著一種優越感的，因為印度沒有經歷徹底的社會革命，種姓制度之類落後、反動的舊勢力與舊文化還非常頑固，拖累著這個大國的發展。那麼，你現在用「婆羅門」這種最反動的名詞來講中國自己的事情，這就倍加惹眼、醒目了。 當初那篇提出「縣城婆羅門」的文章，寫的是：縣城這樣的地方上，發展有限，而在這有限的格局中，好賺的事業，體面的工作，基本都已經被瓜分完了，那些早年佔到了這些「坑位」的人，沒事絕對不會想讓出來，他們就會用聯姻之類的各種方式，在官場和商場上盤根錯結，把家族勢力傳承下去，這就回到了歷史上土地兼併、產業壟斷的傳統，「有錢的人就越來越有錢」──這句話是我奶奶以前說過的，地主家庭之間的生態。 這種生態，這樣的階級，中國史上有過很多叫法，如「地方豪強」、「世家大族」，那現在為什麼不這麼叫呢？因為程度與規模還是不一樣。漢代的地方豪強，魏晉南北朝的世家大族，有很多是真正的國中之國，他們經濟獨立，還有武裝，能在地盤裡隨意作威作福，朝廷的權力根本伸不進去；現在不可能這樣，就算要比，縣級的小勢力，也頂多算是「寒門」，很多還比不上，因為現代政府和黨的統治力是遠遠超過古代。你搞得太過火了，例如2019年電視劇《破冰行動》的原型，廣東陸豐一個製毒、販毒，還在官場上發展了很多保護傘的村子，這種超越底線的存在，中央真要辦你，是可以一口氣把你整個滅掉，連帶讓當地官場大地震一下的。 但如果你不過份，你就細水長流，在挑不出大毛病的範圍裡發展呢？ 再退一步說，我不求發展，我就想給自己孩子一份穩定的保障，能佔到一個坑，能吃上皇糧就好，這很過份嗎？ 嚴格來說或許也還是過份了一點點啦，但也不會──「太」──過份吧？「我孩子雖然不是天才，但他很老實很懂事的」，「自己人用著放心」……這些話放在心裡，或者圈子裡私下講講就好，你識相就不會說出來，說出來就有可能引起一波輿情，然後家裡人被網友查個底朝天。 每次發生這種事，網友在洩憤的時候，也都會有人說：這是自己作死跳出來的，但還有多少人，是沒那麼作死，就保持低調，悶聲發大財的？ 小說和戲劇，都會傾向於拉出一批夠欠揍的人，然後把他們揍扁。寫到官僚、二代、慣老闆的時候，也會傾向把他們寫成只會拉關係、鬼混、作弊、搞人事鬥爭，而正事一竅不通的樣子，這樣看起來比較舒服。可現實就不是那麼舒服。現實中很多情況是，也不會比普通人差太多，也不是你在那個圈子裡面就非要貪污舞弊不可。而且這個階級裡面也不是沒有流動、沒有競爭。甚至，因為有人脈，有長輩教導做事的經驗，他們表現還可能比普通人好一些。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因為有人給他們機會去磨練，他們的起點就是普通人一輩子也難以達到的終點。但話說回來，很多不那麼重要的事務，的確也不需要多強的能力就能勝任。總之，事實是，體制內外，越來越高比例的坑位，就被這個階級佔住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財富，就這樣「沉澱」在這個階級了。──有網友用了「沉澱」這個詞，用得很好。 沉澱，是怎麼個沉澱法呢？首先可以想：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國家花了天文數字的錢來做基礎建設，做各種工程，這些錢最後都花到哪裡去了，花給誰了？不考慮特殊的情況，一般的情況下，工程一層層包下去，無論你是包給國營的事業單位，還是也分包給民間去做，最終，這料錢和工錢，料錢就是給廠商，而工錢在發到每個工人手上之前，都是給工頭嘛。眾所周知，政府標案的油水，呵呵。於是，各地方上有關係、有實力的廠商和工頭，接得到這些案子，也就賺到了相當的財富，並且更重要的是增加了自己在地方上的勢力。而且，工程不是做完就一勞永逸，後續還要運營，還要維護嘛，這又是一個長久的財源。 我們學經濟學都學過「貨幣乘數效應」，金錢要運轉起來才是好的循環。但在現實之中，這個循環系統是注定要堵塞的，因為只要是有點能力的人，都會想要給自家多截留一點，多沉澱一點，沉澱到自家成為一個腫瘤，一個可以佔住坑位穩賺的腫瘤，才好多一點安全感。安全感要多少才夠？永遠都不會夠。你這腫瘤如果太小，那抗風險能力還是不夠；而你如果長得夠大了，錢夠多了，那你也就容易受到特別的關注，然後被手術刀暴力切除。 過去還有個辦法，是撈夠了以後把資產轉移到海外，但首先你人不出去還是不夠安全，再來有句話說「人離鄉賤」：你離開了本土，瞬間就從有錢有勢的人，變成只是有一點錢的人，你的「勢」，你的社會關係，你的影響力，很容易就消失了；最後，在中美對抗形勢愈發險惡的當下，那些「潤」到美國加拿大的人，將來也有可能被當肥羊宰掉。 這些年有很多能跑的人是已經跑了，這有個專業的說法叫「資本外逃」，究竟有多少資本外逃了，明面上的統計數字就很誇張，實際上更是難以深究。這一部份我們就先不談了。我們談那些跑不掉的資源，例如公務員的編制，各種本地工程的承包機會，這些「坑位」總是會存在，也就總會在地方上形成一個個圈子。三十年前，一個白手起家的人還有可能跟本地政府一起從無到有，把產業做起來，開闢出許多新的坑位；而今，《大富翁》的地圖上，幾乎所有地方的房子都蓋滿了，坑位都佔滿了，而且因為經濟下行，已有的坑位還可能要縮減、消失，而已經佔了坑的人就更有動力去互相連結，彼此結成一塊，這就有個形容詞叫「板結」。然後，圈子外的普通人感覺到的，就是過得去的工作機會愈來愈少，上層的暮氣愈來愈重，中下層的怨氣愈來愈多，這就是「縣城婆羅門」這個說法的流行背景。 介紹完這一點，下面我還可以考一考大家：中國大陸有幾個縣級行政區？ 答案是2844，這是2023年的數據。1949年的時候，是2749個，多年來這行政區數量變化不大，只是人口從5億變成14億，然後幾乎什麼都變了而已。 有不少論者說過：最能代表中國的，不是北、上、廣、深這些一線城市，而是這兩千多個縣。台灣人、香港人去大陸工作的，大多數都在最發達的一二線城市或圈起來的開發區、工業園區嘛，這視野就不免有所侷限；也有一些朋友，早年去大陸旅遊、採訪或者做慈善，會走到一些偏遠的貧困地區，然後把故事講出來、把報導寫出來，讓許多人認識了這一部份的中國。但當然，偏遠落後的地區，人口不會太多，代表性也就很有限。而最大部份的中國，就是介於最發達和最落後中間的，兩千多個普通的縣。 當然，你也可以說，很多縣並不普通啊，有些有特產，有些有名勝古蹟，或者在某方面特別厲害。沒錯，是可以這樣說，但如果說大家都可以找出一點特色，那總體上大家也就差不多都還是普通。何況，說一個地方有什麼特產，並不代表那裡所有人都做那一行。 那麼，當我們把「縣城婆羅門」這個現象、這個趨勢，乘上兩千多，想像一下這是兩千多個縣都正在發生的事情，你會有什麼想法？或者說，你能想像嗎？ 我的想法是：不要去想像，這超出了常人想像力的極限。你與其想像，不如多去刷一刷相關話題的評論區，多看各地方的人講他們親身的見聞，然後，你或許可以跟他們「心靈交流」一下，畢竟這地方勢力板結的情形，在台灣是更明顯，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取得政權，像我們今年大選，過程中又吵了好多次「居住正義」什麼的，結果呢，「土地的主人都當選了」。 所以，如果你想要在簡體中文網上吸引一波流量，你就可以去大陸的平台狂罵台灣的這些事情，學一些左派的話語，說台灣需要社會革命，需要解放，需要鬥爭，需要清算，需要毛澤東思想，那我保證你這流量是會嘩嘩嘩地來，而且也可以不被貼上「舔共」的標籤。因為，中共的方針，是用民族敘事來統戰台灣，避談階級敘事的。所以如果你用階級敘事，用比中共更「左」、更基本教義的「左翼民粹」的姿態來跟大陸的廣大中下層群眾一同取暖，你就可以成為一個通道，一個平台，讓大家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暢想未來、陰陽怪氣。 至於這能不能推動什麼真正的變革呢？「如能」，你就當它能吧，有夢最美。現實中，老百姓的忍耐力是很強的，不到真活不下去，不會造反，少數人造反也翻不了天。現在哪怕工作條件愈來愈惡劣，人也還能吃飽飯，這比古代的吃不飽、餓不死已經強了許多。所以，真正的變革，除非情況惡化到大批人餓死，引爆動亂和新一輪洗牌。但我們絕對不該希望這樣，因為在中國大陸仍然擁有全球第一工業產能的情況下，那會是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浩劫。我們所能期望的，就是在現實裡順著人性，順著這個階級固化的王朝周期律來走，而把各種不爽、不滿、不甘，揮發在虛擬世界和文學創作裡，想像一條又一條可以帶我們人類文明走出這個怪圈的道路，然後就當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這樣，我們的精神就可以持續昂揚，或者，陰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