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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介紹一個是大約兩三年前出現的新詞:「統戰價值」。而要深入理解這個詞,我們要把握兩個要點,第一、要多看短線,長線少看一點,但也不要都不看;第二、要重視局部,對整體就可以看輕一點,但當然也不要無視。以下,進入正題。
「統戰」是「統一戰線」的簡稱,「統一戰線」是共產黨在政治作戰方面的基本心法之一,通常有兩種講法,現在中共比較常講的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中共的老師,蘇聯的太祖列寧講的是「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簡單講就是拉攏。
那麼,「統戰價值」是什麼意思呢?它的意思是「被統戰的價值」,換句話說,當你是值得人家來拉攏、聯合的對象的時候,你就有「統戰價值」,就可以吃到一點紅利,拿到一點好處;同時,負責統戰工作的部門,負責對你實施統戰工作的個人,也就有業績可以做。
當然這裡面有個問題:主要敵人被打倒以後,次要敵人就變成主要敵人了,你再去聯合另外一些人來對付他,次數多了以後還有誰跟你玩呢?在列寧之前,沙俄時代,也有類似的邏輯:俄羅斯需要安全,那麼為了避免和其他大國直接衝突,就需要周邊一些小國作為緩衝區。那之後逐漸,緩衝區變成本土了,為了繼續保障安全,就需要新的緩衝區,這樣永無止境,只有把全世界都吞下來才是了局。這樣的強盜邏輯,講得通嗎?辦得到嗎?
理論上,當然是講不通的,也不可能一直這麼幹下去而不被看穿。但實際上,它是可以收效於一時的。當你還是弱者,還是新興力量的時候,可能別人對你也有希望,所以合得來,就像民進黨在野的時候,跟很多社運團體都有合作,不少社運人士也對他們抱有期許,這就形成了把國民黨選下去的統一戰線;後來嘛,呵呵。現在又有「藍白合」,泛藍和民眾黨也作態要形成下架民進黨的統一戰線,可惜形不成,大家的政治信用、理念光環,都已經是破產狀態,又沒有足夠的實力,能讓人願意裝糊塗跟你至少配合一陣子,所以就連暫時的聯合也很難做到。
相對的,中共在統戰方面,就積累了豐富的成功經驗與失敗經驗,很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是會流動的,萬事也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現實中我們可能暫時聯合甲、乙來打擊丙,但不要打死,過一會再聯合乙、丙來打擊甲,依此類推,只要保障戰略主導權和主動權在我就好。然而對於理念光環破產的問題,還有大家在這個網路時代都已經學精了的問題,就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只能是硬撐、硬講。這也就是「統戰價值」這個陰陽怪氣,但又直抵核心的諷刺性流行語的誕生背景。
這裡還要先講一個常見的誤解:台灣有一些人因為看到「統一」,就以為那些在各種兩岸交流活動出版品、新聞稿上寫「中國台灣」,然後拉你來背書的搞法就是「統戰」,這種理解是有偏差的。「統一戰線」的原則是先尋求共同利益,而不急著把你不願意接受的東西塞給你、讓你給它背書。所以講「中國台灣」這些,並不是統戰,相反,他不講,才是統戰。
那為什麼在許多統戰工作中,還是硬講了會招致台灣人反感的「中國台灣」這些呢?因為「中國台灣」這種詞是一種服從性測試,而對實際在一線上的工作人員、審核人員來說,這樣對內宣示基本立場,服從政治正確,確保自身安全的需求,是高過對你的統戰工作的需求的。我們分析一個詞語的問題,不要只從整體看,我們要拆分到不同層級、不同立場的個人來看,這樣才可以理解各種整體上的不合理,以及「統戰價值」這種流行語所展現出的,官方主旋律和民間輿論之間的裂隙。
例如,大陸網上一個歷久不衰的教育話題,就是大學給外國留學生的優待太過份了,又有獎學金,又有獨立的宿舍住,洋大人宿舍有冷暖氣,中國學生就沒有;課業上,洋大人又好混,隨便讀也能畢業,甚至犯了事還會被偏袒,還有一間學校給男性留學生安排過本國女生學伴,瞬間引爆全網性焦慮。就在這樣的怨氣之中,也還有負責這類事務的主管,在公開發言裡說過應該再加強投入,再多招點留學生。這當然就挨罵了,但挨罵就挨罵,工作還是照做,那人也沒受處分。
那麼,為什麼要給留學生優待呢?首先用「下大棋」的思維來看,留學生畢業回國後,將來可能做出一番事業,甚至在本國成為掌權者,或者他們本來就是統治階級,那到時候,或者在往上爬的過程中,他們可以和中國互惠互利,這投資就有了回報,而且這對中國來說是「增量」的發展,而不像本國人出社會後大多也只能在「存量」裡爭來搶去。再從歷史來看,早年大陸還很窮,但來者是客,苦一苦自己也要把好東西給客人,不好意思讓客人跟我們一樣吃苦,不然沒面子。這是一種樸素的情感,所以一般人儘管吃了虧,但因為自己也會做一樣的事,反感就不會太強。可是,到了21世紀,中國有錢了啊,普通人也不會過得太差了啊,那為什麼還要給外國人那樣超額的優待,而不把資源優先用在提升本國普通學生的待遇或貧困學生的補助上呢?
我們可以找出各種各樣的解釋,然而我們應該特別著重的一個方向,就是部門利益:如果真的把外國留學生和港澳台學生的待遇削減了,那麼,相關部門能支配的資源是不是就變少了?整所學校能從上級或外界爭取到的資源,又能增加或至少保持水準嗎?世界上很多問題,就是會卡在這種地方。而當問題卡在這種地方的時候,正在享受優待的留學生和港澳台生,只要不作死,不出大事,不破壞自己的「統戰價值」,那就可以繼續享受、繼續爽、繼續混。
而當然,在這種情況下,那些相對作出了犧牲的其他部門,得不到好處的基層黨員、基層幹部,以及被牢牢管住的普通平民,就吃虧了,就要發牢騷。
這個詞是新詞,但這概念並不新。1949年中共剛剛建國的時候,黨內幹部就出現了這樣一句怨言:「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何出此言呢?因為之前中共打的是「新民主主義」的旗號,說我要搞的才是真正的民主,國民黨搞的黨國是假民主,於是對黨外人士作出了許多承諾,統一戰線,只要你討厭國民黨或討厭老蔣,我們就可以做朋友,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在國統區搞學生運動、工人運動、社會運動,然後我真的跟國民黨大打出手的時候,你幫我說話,幫我敲敲邊鼓,如果能給我拉一點金錢或物資援助就更好了,但也不強求。然後1949年,真打倒國民黨了,取得大陸了,把老蔣趕到台灣了,這承諾該兌現了吧?就把不少高級職位分給了國民黨降官、降將和其他黨外人士,高到好幾個部長都給了出去,給這些人的待遇也往往比黨內同志還高,那黨內的老革命當然就有怨氣了:為什麼還要供著這些人?
通常的解釋,一方面,是當年人才不足,錢財也不足,還真的需要很多黨外知識份子的技能,也需要把這民主的門面裝出來,爭取華僑歸國效力和海外資本投資;另一方面,雖然現在可能比較少人願意相信了,但是當時的中共領導人,應該也還是有一兩分真心,認為黨外人士如果真的願意和共產黨一起把國家治好,那也不錯嘛;當然講真心是太飄渺了,現實一點,也可以說,如果黨內有人亂搞,乃至有人想要搞地方山頭,想要架空中央,那麼黨外人士對中共中央來說,也是一股不錯的監督制衡的力量。然而如果要維持這樣的關係,需要大家都有足夠的政治智慧,也不要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這當然是非常困難的。
1956年,針對各種開始凝固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毛澤東發起了「大鳴大放」,讓大家都來批評共產黨,特別是黨外。一開始大多數人還比較謹慎,一段時間後,發現老毛好像是真心的,膽子就漸漸大了,然後越來越多民主黨派膽子大過頭了,真以為可以靠著講道理,爭取更多話語權,兌現更多民主,給共產黨的專政掛上限制器,於是輿論聲浪愈演愈烈。毛澤東很清醒,發現這失控了,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是你想要仗著自己的「統戰價值」反客為主了,還要挖我執政合法性的根基,這就絕對不行。於是拚了面子不要,收了回來,秋後算帳,開始整人,是為1957年的「反右」運動。
過去我們讀過的文章,講到這段歷史,大部份都在強調中共的專政本質及其不可信賴;但如果站在發明出「統戰價值」這個詞的大陸民間鍵政家的立場上,我們就會看見一種截然不同的意見:
首先,過度虧待自己人、虧待老百姓去討好外人,乃至於供養出一大堆屁股歪掉、要東要西的吸血部門,就是不對的,至於怎麼樣才算「適度」,大家可以有不同看法,但重點就是不能讓自己人產生相對剝奪感,不能讓自己人寒心。再來,當年那些民主黨派,或者改革開放以來的港澳台生、外國留學生,就算不真心跟我黨合作,只要表面上不跟我作對,那也就罷了,但如果不識相,得了便宜還要賣乖,還看不起我們,把我們當笨蛋,那就是死不足惜。人心是如此的不可靠,所以不管嘴上說得再漂亮,你手裡總要握住一張足以翻桌的底牌,在關鍵的時候,就要果斷打出。
再進一步,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就在討論「如何讓自己活出統戰價值」,於是去年,北京主辦的2022年冬季奧運會,就有一位中美混血的滑雪選手谷愛凌成為了樣板,她在美國生長,而從2019年開始拿了中國國籍代表中國參賽;而在公眾之前,她非常識相,非常配合,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完美配合中國官方的統戰工作標準,得到了官方的力捧。網友就開始反感了,查了一下她和她家人的經歷,再查她們在美國人面前又說什麼話,認為她們就是一家精明的投機分子,遊走在中美之間的模糊地帶,如果不是這幾年中美對立形勢加劇了,這家人八成還能繼續牽線搭橋往上爬,給自己經營出更多的「統戰價值」。那沒這些條件的普通人能怎麼玩?加入民主黨派?這個也太虛了。實際一點,有些地方的農民,被欺負的時候,真的敢去圍攻縣政府;被銀行倒帳的存戶,敢於團結起來去拚命鬧事,這才有統戰價值。
我們可以在這些討論裡看到滿滿的諷刺,但這也是很實際的在探討人與人之間的博弈法則。那麼,著落到我們身上,我們台灣人,目前是具有「統戰價值」的,那考慮到現在不少人對「統一戰線」這檔事都有很豐富的閱歷了,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一點,然後怎樣去跟共產黨人來往,怎樣去跟大陸民間的同胞相處呢?
這裡我想給大家一個最老套、最陳舊的建議,就是「少一點算計,多一點真心」。你如果心底不把人家看作自己同胞,那就盡量不要去虛與委蛇,更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當然,完全靠過去,也不自然、不合理。台灣和台灣人最理想的狀態,最能真正發揮「統戰價值」正面意義的狀態是什麼呢?就是基本維持中華民族認同,政治、文化上又能走不同路線,如孔子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與共黨體制形成對照,為華人社會提供不一樣的希望,彼此相互競爭督促的這樣一種狀態。我們可以享受一些優待,但更希望所有普通老百姓都能享有合理的權益,如果我們的存在可以讓這種理想多實現一些,那麼大陸的鍵盤政治家也就不會對我們太過反感。
這樣的理想,在1990到2000年代還是滿普遍的,很多人是真心在這麼想,也很真心地這麼講過。而到這幾年呢,是漸漸不敢這麼講了,講出來怕被罵白痴,然後可能連想都不願想了。但是,即便到了現在,這種理想,也還沒有完全破滅的。所以如果你能給出一點真心,那或許,你也能得到一點真心,就像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裡面的台詞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