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跟你玩「歌頌苦難」了：告別蘇俄式「聖愚」

收聽連結：https://shorturl.at/prxHJ 大家應該都聽過很多白手起家、艱苦奮鬥、歷盡磨難、終於成功的故事，我們也多少都會用這些故事來勉勵自己，還有教導晚輩。然而，你以前聽這些故事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呢？通常應該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無感」：像許多兒童青少年還不懂事，對苦難沒有經驗、沒有概念，即便他願意跟著你的故事來想像一下，但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嘛。就算你是給他看電影，這終究不是親身的見聞和體驗，所以很多事情的確還是要長大出社會才比較有可能懂。 第二種是「有感」：比較有見證或經歷過苦難的人，對這一類的故事就比較能共鳴了，雖然也有可能只是自我感動，不過這至少是說故事的人可能比較想要達到的效果。 而我們現在要面對的問題，是第三種情況：「反感」。怎麼說呢？首先，如果你講這些故事，是為了叫他聽你話，乖乖讀書，乖乖做事，別要求什麼回報，那人家當然會不爽。然後，他也會開始懷疑你的故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再然後，他長大了，而且讀了書、上了網，學會怎麼檢索資料、辨別史料，他真的可以去考證那些故事的真假了，連帶還能把當年整個政治社會經濟大環境都瞭解一番，和現在作出比較。於是近些年，我們就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反駁了：「四十年前大學畢業就可以幾乎到哪裡都搶手，三十年前你努力工作幾年就可以在一線城市買房，現在呢？」 現在的情況就是這種故事開始失靈了。我們知道共產黨最注重宣傳，而在以往，共產黨宣傳的各種戰鬥英雄、勞動模範，還有戲劇主角，那簡直都像聖人一樣的大公無私，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為了工作可以幾天不睡覺、幾年不回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新中國就是在一代代人這樣的苦難行軍裡一步步建設起來。大家以前應該多少都聽過一些，現在北韓還在講這種故事，我們外面的人聽了，大概只覺得太假了吧，但裡面的人就是別樣的感覺了。 不少網友這樣表示過：以前革命年代，老一輩犧牲奉獻，這是真的，我家裡人就有這樣的，但他們那是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他們真的相信。我們呢？我們現在倒是想要相信，但現在黨和國家是什麼路線呢？我們不是做不到犧牲奉獻，但你要我「負重前行」，就為了你官老爺和資本家們的「歲月靜好」嗎？ ──「歲月靜好」是2017年左右流行一時的宣傳口號：「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因有人為你負重前行」。當時就有人指出，「歲月靜好」是出自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結婚告示，當時大作家胡蘭成正在汪偽政府混飯吃，你共產黨引用誰不好，引這個舊式文人加漢奸，不晦氣嗎？當然那些官媒可能還真不知道這句是胡蘭成寫的，因為那之前「歲月靜好」已經流行滿多年的了，記得就是08年前後「小清新」文青風潮的時候和「民國熱」一起流行起來的。總之，現實的引力，總是可以很快把這些漂亮話都拉扯扭曲，變成我們喜聞樂見的陰陽怪氣。 共產黨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到這種風向的變化，事實上像之前講過的《功勛》電視劇這些，就有把塑造人物的方式往一般人這邊回歸一點，但畢竟，屁股決定腦袋，很多單位出宣傳稿的時候，還是照老樣子宣傳艱苦奮鬥、歌頌苦難年代，這樣寫起來最安全嘛，領導看起來也最舒服嘛。然後民眾就用陰陽怪氣來反彈了。 當然這裡面也有好好說話，認真跟人講道理的，例如小說家余華，寫過《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這些名篇的小說家，他在一場講座上，被年輕人問到關於「歌頌苦難」的問題之時，就說：「永遠不要相信苦難是值得的，值得讚揚和歌頌的，苦難就是苦難，苦難不會帶來成功。苦難不值得追求，磨練意志是因為苦難無法躲開。」這算是持平之論，雖然沒有明刀明槍站在民眾這一邊批判那些黨八股，但該講的也講了，你就算站在黨的立場上，也可以說他是在提醒宣傳工作要搞清楚重點，艱苦奮鬥是為了成功，而不是為了作出一副「我們很艱苦」的樣子來幫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傢伙來自我感動。 除了講這些道理來反制無腦宣傳，還有人進一步探討，中國共產黨這種「歌頌苦難」的作派是從哪裡來的。哎，你說，畫大餅，說教，這不是誰都能無師自通嗎？還用跟人學嗎？結果還真有一部份是跟人學的。跟誰學的？蘇俄。 網友指出，俄羅斯有一種東正教的文化傳統，叫「聖愚」，兼具「聖徒」和「愚者」的屬性，其表現可以是苦行僧，或像是瘋癲的濟公，一般的理解是「為了基督而表現出愚蠢的樣子」，同時又雜揉了很多俄羅斯民俗信仰。這種人得到崇拜，根源是他們在這片苦難深重的大地上，可以讓受苦的民眾投射情感，於是政治和宗教也就推波助瀾，讓民眾去崇拜這種人，人們於是可以達到一種集體的自我感動，國之大事的一半，「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祀」，也就這麼辦好了。 然後二十世紀，共產黨來了，雖然蘇俄不搞基督教那一套，但是他們把「聖愚」這個文化傳統，套用到了革命文藝宣傳工作之中，去塑造、歌頌各種甘受極端苦難的黨員，也就是：把基督教的聖徒改成共產主義的聖徒，把那種為了對抗現實世界的荒謬而瘋癲，改成為了革命、建設或保家衛國而埋頭苦幹。這些作品影響了很多早年中共黨員和群眾，然後中共也就學起這一套了。 那這之中有什麼問題呢？問題就在於，宗教信仰這種超越性的理念，是可以不用兌現的，哪怕天國永遠不會降臨地上，哪怕教會也都很腐敗，你一代代的「聖愚」還是可以在這種生命形態裡達到某種純粹與崇高。而共產主義是世俗的理念，是要兌現的。第一代人是可以跟你共產黨吃苦，但你要讓人看得到希望，看得到確實的進步，而且你領導幹部要以身作則，你這樣的宣傳才可以繼續運轉下去。否則，過了十幾年人家還看不到前景，又或者覺得你已經變質了，那這套就要失靈了。蘇聯後來就是這樣的。 另一方面的問題是，你宗教苦行可以唯心，可以一意孤行，但我們做事是應該要講方法、動頭腦的，而「歌頌苦難」的一類宣傳，卻往往是稱頌那種不講道理、不動頭腦，只一根筋埋頭苦幹，黨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種機器人式的服從。你說這是在給士兵洗腦嗎？不，中共練兵都不這麼洗腦的，共軍講究的是基本軍紀練好以後，實戰要靈活，要讓基層士兵也明白戰略意圖，而且讓士兵多動頭腦，集思廣益，討論出聰明的打法再去打，不逃避犧牲，但也絕對不能像日軍那樣搞什麼萬歲衝鋒、為殉國而殉國，作無意義的犧牲。 以前我們應該都聽過一種說法，是中共在韓戰是靠「人海戰術」不惜代價堆人命才跟美軍打平的，這種說法到網路時代開始就屢屢被大陸網友引述史料來駁斥，明明志願軍是很用頭腦的，把中國五千年戰爭智慧都用上了，才能在物資、裝備、科技劣勢的情況跟美軍打平，這怎麼可能只靠堆人命呢？之前北朝鮮軍才有不少是無腦硬衝，然後就敗了。 但為什麼「人海戰術」這種說法流行了那麼久？一方面是我們自由世界需要貶低共產黨，說他們都是洗腦、操控民眾；另一方面，共產黨裡，對各地不少中小領導幹部來說，他們也確實想要洗腦、操控，讓群眾乖乖聽我的，不要多動頭腦來質疑我的權威或怎樣。應該說這也是很普通的人性，只是當你有一整個黨組織能夠助長它，又有一堆政治正確的大義名分來給你護航的時候，這宣傳工作的經，自然就不免愈唱愈歪。 例如，1964年，有一位河南省蘭考縣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在任上病死，年僅42歲，死後他被譽為「縣委書記的榜樣」，讓全國人民都看到他是多麼的清廉、多麼的刻苦，哪怕積勞成疾也不放棄公事，如此的鞠躬盡瘁，一個典型的共產主義聖徒。然而最近網友在批判「歌頌苦難」，批判蘇俄式「聖愚」的時候就指出，焦裕祿的故事不只是這樣，焦裕祿其實是一個很有頭腦、很講方法的幹部，他是刻苦，但更值得我們知道的是，他在工作期間也搞了很多靈活變通的方法，讓他管轄的地方和單位能夠避開僵化政策的危害，而更有效率地達成任務，可是過去的宣傳卻很少提起這一面，提到也不常放在主要位置。主要位置都還是拿去突出強調犧牲奉獻，拿去「歌頌苦難」了。 於是，知乎上談到這些故事的網友就主張，應該把蘇俄式「聖愚」這種思維從當代中國文化、當前宣傳工作裡剔除出去，這本來就不是中國的東西，中國人是務實的，精神世界沒那麼極端的宗教色彩，過去這是在不知不覺間受到蘇俄的影響。你同意這種主張嗎？ 我基本贊成，我還可以加以補充：先秦時期的墨家也有苦行者，墨子就非常刻苦，但同時墨子也非常講究用頭腦，而在墨子死後，沒有多少人能把苦行和頭腦都繼承到，繼承到頭腦和技術的後來很多跑到秦國去做工、做官了，而繼承到苦行的，在《莊子》裡有一句記載，說他們「以自苦為極」，大概就是把苦行當作一種精神支柱了，然而這種人就沒能對現實世界產生多少影響，後來也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就這麼消亡了。我們可以用這個歷史故事來加強佐證，說中國的文化思維裡確實不崇尚純粹的苦行。 然而，我也不完全同意那位網友的講法，首先「聖愚」這個對中國人來說比較陌生的概念，和蘇俄、中共文藝的聯繫，這個還需要更多考證。再來，其實我們並不需要豎起這樣一個標靶，也同樣可以駁斥那所謂的「歌頌苦難」，就像余華那樣講法。然而，有人去挖掘出「聖愚」這個概念和傳統來立論，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代表著一種姿態：我一個網友，普通群眾，比你坐辦公室的宣傳幹部更懂主義，我還知道你不知道或不想講的黨史和世界史，我可以用更正確的事實和道理，來反對你那種因循怠惰，只想教人繼續盲目地「聽黨話，跟黨走」的官樣文章。 如今，「歌頌苦難」已經成為中國大陸網友熟悉的陰陽怪氣用語，而大環境是生育率、就業率低迷，內憂外患各種危機重重。但這陰陽怪氣的流行並不表示民眾完全「躺平」了，愛國的言論，奮鬥的精神，仍然是有市場的，只是這一屆人民會要求你更有頭腦，更講公平，更拿得出實際的東西。這對執政黨來說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種監督鞭策，只是這監督鞭策的力量在平時大不到哪裡去而已，就看共產黨在接下來這一兩年能怎麼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