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史書」(3)：「人民」和「民粹」的關鍵區別是什麼

收聽連結：https://is.gd/1K0rSC 最近大陸相關部門以「不符合人民史觀」為由，擋掉了已經修了十幾年，寫了3200萬字的《清史》，不讓它出版。那麼，什麼是「人民史觀」呢？這就要先問什麼是「人民」。 一個詞的意思，除了原典上的原意，還會有流傳使用中變化出來的意思，就像「民粹主義」這個詞，它原本是比較中性的一個概念，而我們說「民粹」的時候卻帶有強烈的貶義，那我們跟著大家罵「民粹」的時候，是不是錯了呢？不，我們沒有錯。只要我們針對的是我們當下的社會現狀，這些詞的意思就應該以我們的體感、我們的直覺為準。原義可以作為補充、作為參照，但你不要拿著原義說，啊，大家都錯了，給我改過來。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看有多少人會理你。 那麼，要如何理解這些流變之中的詞義呢？我們可以提供一個標準的解題思路，就是「權力」。只要是人類社會的事情，特別是中國社會的事情，碰到疑難，先問權力在這之中的分布與作用，那你十有八九就能很快抓到主要矛盾。 所以，「人民」是什麼意思呢？這就要先問：是誰在定義「人民」，誰有定義「人民」的權力，誰有這個字詞、這個概念的最終解釋權。 這個權力，實際上，當然是在代表「人民」的中國共產黨手上；但理論上，卻應該是在「被代表」的「人民」，或者我們先說「民眾」自己手裡。這樣一來，我們喜聞樂見的陰陽怪氣，就又來了。 所以第二個問題：「人民」的對立面是什麼？標準答案是「壓迫者」，用白話講就是各種「老爺」，君王、官僚、地主、殖民者、資本家、強盜，各種要騎在民眾頭上吃人的人。順著這個分野來講，「人民史觀」就是站在被壓迫者的立場上，去對抗「英雄史觀」或者資本主義、宗教，等等那些他們認為是幫壓迫者說話，帶有欺騙性的，愚弄人民的講法。 然而，「人民」就只包括「被壓迫者」嗎？當然不只是。如果領導人親力親為，為增進大多數人的福祉來工作，那也可以算在「人民」的行列裡面，例如大禹治水，在「人民史觀」裡面，就是可以表揚的，但在「人民史觀」中不會把大禹神化，把他說成聖人，而是更注重表揚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古代「勞動人民」，稱頌他們為了改造生存環境作出的種種努力，發展出的種種技術、文化、組織，乃至於國家制度，說他們才是創造歷史的主體。 這裡我們就可以說到「人民史觀」和「民粹」的關鍵區別。如果說「民粹」是無腦站在大多數人這邊，以自由、平等之類的概念來討好大多數人，但求成為群眾之中的意見領袖，那麼，理論上的「人民史觀」，就是要帶著一顆唯物主義的頭腦來站在大多數人這邊，有技巧、有標準地肯定能為大多數人增進福祉、抑制剝削與壓迫的思想和行為。用馬克思主義的話來說，就是以發展先進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為準繩。 但當然，實際上的「人民史觀」，在站在大多數人這邊之前，首先是站在共產黨這邊。黨是勞動人民和無產階級的先鋒隊，理論上和人民是一體的，但實際上當然會有矛盾，你在革命時期還好，到你掌權了，你實際上就是新的統治階級，新的老爺。所以在黨和群眾出現矛盾的時候怎麼辦呢？一般最好先以「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盡量把利益關係理順、擺平；但如果矛盾較大，黨幹部變成作威作福的老爺，民怨四起，就會出現一個「脫離群眾」，「站到人民的對立面」這樣的罪名，讓黨組織去整人、整風，來重新調和黨、國與群眾的關係。那如果矛盾大到不可調和，不可改革的程度呢？就像每次經濟出問題，都要犧牲老實人，都要國民承擔代價。答案非常簡單，非常的沒有創意，就是要大家「大局為重」、相忍為國，「穩定壓倒一切」。 這個時候就不站在群眾的立場上說話了。但共產黨人講辯證法嘛，事物要辯證的來看。什麼是辯證的來看？我們新聞界一位已故的前輩卜大中先生，根據他1990年代在美國接觸流亡過去的老幹部說，辯證的來看，就是一件事，這樣講有理，翻個面講，也是他有理。現代的共產黨，秉持著統一戰線的方針，也會表揚某些對國家民族有貢獻的「民族資產階級」，給他一個「人民企業家」之類的稱號，至於這些人民企業家是不是真的都有遵守勞動法規，給工人該有的福利，那是次要的。人家能取得這個稱號，一定是有著對「大局」來說更為主要的貢獻嘛。 「大局為重」，就是黨和國家整體上還是跟人民站在一起的，如果國家守不住，人民就會直接被帝國主義剝削壓迫，所以我們就要忍受被自己的國家剝削壓迫嗎？哎，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總之，大道理壓小道理，局部要服從整體，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我們已經清楚地認知到矛盾，正在努力，一定會解決；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更別在網上搞「極端民粹」。這種話換成你，你也會講，也不用人教，到了那種處境，大家都會無師自通，找我麻煩就是「片面」，不利於我就是「極端民粹」，只是共產黨發展出了這樣一個比較成熟的模式。 我們再換一個角度。「民粹主義」對體制基本是抱持不信任的態度，所以在政治上都會偏向「小政府」；然而「人民史觀」卻基本都是「大政府」主義者，不僅共產黨會這樣講來給中央集權增加合理性，就連民間的鍵政網友也大部份都贊同「大政府」，這一方面是來自中國自上古以來經濟地理形勢所決定的傳統，需要有一個高度集權的體制，才能做到像大禹治水那樣規畫全局、動員到最多的人力物力，去解決生存環境的問題，乃至對抗外敵。另一方面就是，既然都是要想像對抗國家機器、利維坦、大怪獸，那當然要我們自己也組成大怪獸，這打起來場面才好看，想像起來才過癮。至於屠龍勇者終成惡龍的問題怎麼辦呢？那就再屠一遍。反正我們又沒有要真的去打，我們是說故事的人。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壓迫，那就一定有被壓迫者，聽到我們講這些反抗故事的時候會興奮；我們在網上所想要的，也就是這點興奮，這點多巴胺。 簡而言之，無論實際上黨和群眾出現什麼矛盾，名義上黨都要佔著一個來自人民、代表人民的名頭。理論上「人民史觀」要站在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立場上，所以共產黨和網友在報導外國罷工與抗爭，特別是敵國出現罷工與抗爭的時候都很高興，但如果是自己國家出現抗爭，矛頭朝向自己黨了，那就要轉彎。這說來也不特別，古今中外都是這樣的，理論發明出來是為了幫我打天下、坐天下，打天下的時候當然要討好大多數人，爭取群眾；坐天下的時候，就要學會轉彎和按著別人轉彎了。 好處我全佔，壞處全不沾，權利最大化，義務最小化，這對任何時代的統治階級來說都是最愛的課題。 但畢竟，「人民」是中共長久供奉的神主牌，是你道義合法性之所在，所以你轉彎也不能轉得太硬太難看；網友用理想版的「人民史觀」來寫小說、經營自媒體，乃至引用以前毛澤東的思想和文章來評點時政，諷刺、擠兌你中共如今種種怪現狀的時候，你也得忍著。但最多也就是忍著了。如果真有人要打著「人民」的旗號，把這大義名分搶到手上來對黨和國家形成威脅，那麼，要嘛扣你一頂「勾結境外勢力」的帽子，要嘛就直接把你封掉，不廢話。 有一個創辦於2003年的網站叫「烏有之鄉」，就集中了民間這種「毛左」派的言論，他們聲稱和社會中下層百姓站在一起，以毛澤東為精神支柱，堅持「人民史觀」，反對改革開放以來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路線，和主張西化、民主化的所謂「公共知識份子」針鋒相對。當時他們雖然不是主流，但存在感相當不弱；後來習近平提到的「以前三十年否定後三十年」，指的就是他們。然後這烏有之鄉在2012年呢，因為堅持力挺薄熙來，就被整了。薄熙來那幾年也在謀爭大位，但在中央沒有鬥贏，於是外放到重慶，還不死心，搞了幾年「唱紅打黑」，想靠這毛左派繼續維持在「大道之爭」方面的位能，當時「烏有之鄉」就一直在給他薄熙來唱贊歌。然後薄熙來敗給了習近平，一些弊案被挖出來，判了無期徒刑，烏有之鄉在微博等平台上的帳號就被封了。2018年，他們微信公眾號也被封，不過網站還在，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一堆文章和活動，只是已經沒有什麼參與大道之爭和人事鬥爭的能量。 由此可見，這種算是「忠誠反對派」的勢力，還是有一些言論空間，但也僅止於此了。現在烏有之鄉的存在感，已經不如各種社群媒體用戶的陰陽怪氣。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文章太認真了，一堆都是義正詞嚴的批判，但既然同樣沒用，還不如網友兩三句陰陽怪氣的評論，看起來不會太累，而且可以讓人樂一下。 到了現在，我在Ｂ站上發動態，問小伙伴對所謂「人民史觀」的看法，好幾人就都給出了一針見血的諷刺。我說的是：「都說人民史觀是正確的唯物主義史觀，可是我看到好多自稱秉持人民史觀的自媒體文章，都很有些主觀唯心，反正站群眾這邊就不會錯的樣子。」然後就有小夥伴發了這樣的評論： 「舉個大旗，上個包裝，立個靶子，再站個隊。從『我們是好人』起手降低警惕，再接『咱們都是自己人』進一步拉近距離，以求關注+1」這真是把套路講得很明白了。 也有學術一點的：「把特定歷史階段中客體稱為『人民』，然後建立一個史觀，說白了就是把自己異化以後還要拿來把別人異化了而已。」 更直白的也有：「民粹史觀罷了」所以說，真的不要小看別人的智慧。現在誰還沒有讀過一點書？即便是按照理想版的人民史觀來寫的文章，不少年輕人也心知肚明，討好群眾，求關注而已。但話說回來，這也就說明，「人民史觀」之類的論調，總是很有市場的，因為可以引起人們揭竿起義的雄心壯志，只要你不是真要在牆內去做就好。在牆內去做了的，如果沒有侵犯到黨的底線，那還可以把希望推得更高，直到過線；過線以後，要嘛被收編，要嘛被消音，不管是什麼情況，都可以讓各路自媒體吃一波人血饅頭，然後再去關注下一批人、下一件事。現在的生態基本就是這樣的了。